有的时候,我会很想写个爱情故事。
于是,在我的眼前,会浮现出两张不甚漂亮的脸。和我在从上个世纪初流落下来的昏黄照片里看到的人一样——那男的,有一张象孩子那样微微上翘、粉粉微红的厚实嘴唇;而那女的,将闭未闭的杏眼里,永远写着睡不醒的仓皇。他们卑卑怯怯地活在声势浩大的民国里: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社会革新,思潮澎湃。——背后站着浩浩荡荡的大时代,两个不明道理的年轻人,将在我的故事里,相爱。
故事还没有生出来,我已爱上自己构想出来的两个人物。为他们取出了很好的名字,男的叫吉,女的叫米。虽然,这两个名字听上去不那么象民国时代的名字,但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是活在我的故事里,便要服从我的意想了。
故事里的吉对米说:你的名字很好呢,听上去富足安康,象一个梁仓。
米很娇气地还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哇,吉祥盛大,是我喜欢的。
说这话的时候,吉和米已经在床第之间。民国的爱情,该是保守而隐约的。但因为是在我的民国故事里,俩人便只需选个有阴云的初夏日子,牵手,生怯地进了枯朽的老房间——初试云雨。说话其时,已是从激扬的战场上暂时退下来,吉的头发与米的头发倔强地痴缠在一起,民国的阳光正从木质的窗栏间规规矩矩地横扫进来,象泼洒了一地的油漆。老旧时代的鱼水之欢,两个年轻人的纠缠,在我的故事里,欢愉美好地铺展。
用一支铅笔,把故事里云雨初尝的两个人,用极轻的线条,在白纸上描了出来。我拿不准他们该是怎样的表情,也拿不准他们该摆有怎样的姿势,唯一清楚的,是吉的嘴唇、米的眼睛,它们是令我清醒的符号——将我带到民国,也将吉和米带到我们的21世纪。我看着纸张上渐渐呈现出两个人的剪影,飘渺在我的民国故事里——身后是一望无垠的洁白。流淌着青春的血,充满了情色。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乌镇。走在安静的石板路上,两旁是矮矮的老木房子。其中一间,有张很大的床,雕龙刻凤,极尽奢华。我是喜欢奢华的人,我看着房子外浦浦流动、浅绿色的河水,对自己说:故事里,将有这样一张大床。
于是,在我的民国爱情故事里,吉的家庭,世代做的是木匠手艺。到了吉这一代,才有第一个进学堂的人。那个年月,人死的轻易、死得快:病的、战的、戕的、冤的……眼见着,渐渐地,吉的木匠大家,快要死绝了。
家里单剩下吉和母亲,世代相传的木匠手艺随着吉的父亲赌钱时候被乱哄打死而算是断了铉。父亲死了,吉的家里还剩着不多不少的一些积蓄,于是吉可以继续读书,妈妈可以继续看大戏。只是人死得多,太快,大屋里少有生气,阴森森。在堂屋中央,横着一张大床,那是吉的父亲将死那几日,刚巧完工的最后一项工程。做床的人死了,定床的人家死活不肯要这大床,于是这床就死盯盯地立在堂屋里,那是一个突然消亡的灵魂,在看着他们还没有习惯离去的家、和人。
就是这样了,大时代加上阴森的古宅,铺垫出惊僳的环境。青春云雨和夏日里撕裂的汗水,又有情色的调子。两个仓皇的年轻人在挣扎,用爱情挣扎着莫名的人生。
我把写下来的几句对白、画出来的素描给同事看,又把理想中的一张大床描述给她听,画上一个大大的标题,告诉她说:这就是我的民国爱情故事。
同事很惊愕得问:故事呢?故事在哪里呢?
我说:这就是全部故事了啊!
她问:一张床、裸体的男女,模糊的两张脸——这就是爱情了吗?
我问:一张床,裸体的两条人,最多,还有两张模糊的脸——这不就是爱情吗?
她很久不说话。
半晌之后,她说:我想为米说几句话。
她狠狠认真地对我说:我相信,男人是会很容易对待爱情的,你们男人可以在他的爱情里只摆一张床。可以把爱情简化成两张模糊的脸。——可是女人不一样。
我想了想,对她说:忘了告诉你,在这个民国的爱情故事里,还有一个预备着荼靡的结局。
也正是这个太执着、固执的米,在民国的爱情里,欣喜着、后有了嫉妒、再是猜疑、再又工心——因为这份她控制不了的爱情,发了疯。最后,一斧头劈在吉家的大床上,跳了乌镇的河——清清的河水上,漂着她的一只布鞋。
这就是结局,不只是为女人,而是为一切太执着、庞大的主题。
我可爱的同事,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