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雨的批评,一开头就说:
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在什么幻象,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
史学家或社会学家,会用逻辑来证明,偶发的事故实在是酝酿已久的结果。但没有这种分析头脑的大众,总觉得世界上真有魔术棒似的东西在指挥着,每件新事都像从天而降,教人无论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便有这种情形.
……
微妙尴尬的局面,始终是作者最擅长的一手.时代,阶段,教育,利害观念不同的人相处在一块时所有暧昧含糊的情景,没有人比她传达得更真切。
讯雨还特别说明他写这篇批评的出发点是:
没有《金锁记》,本文作者决不在下文把《连环套》批评得那么严厉,而且根本也不会写这篇文字。
在作者第一个长篇只发表了一部分的时候来批评,当然是不免唐突的。但其中暴露的缺陷的严重,使我不能保持谨慈的缄默。
《连环套》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已经刊布了四期,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
错失了最有意义的主题,丢开了作者最擅长的心理刻画,单凭着丰富的想象,逞着一支流转如踢踏舞似的笔,不知不觉走上纯粹趣味性的路。
《金锁记》的作者不惜用这种技术来给大众休闲和打哈哈,未免太出人以外了.在扯满了帆,顺流而下的情势中,作者的笔锋“熟极而流”,再也把不住舵。《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
讯雨在这篇批评的结论里说:
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只产生杰作,但也不能坐视她的优点把她引入危险的歧途,更不能听让新的缺陷去填补旧的缺陷。
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无论哪一部门的艺术家,等到技巧成熟过度,成了格式,就不免重复他自己。
文学遗产过于清楚,是作者另一危机,把旧小说的文体运用到创作上来,虽在适当的限度内不无情趣,但究竟近于玩火,一不留神,艺术会给它烧毁的。
聪明机智成了习气,也是一块绊脚石。
我不责备作家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
讯雨全文的结尾只有两行:
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起说:“奇迹在中国不算希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
张爱玲也不甘沉默,以四千五百字的《自己的文章》,回应讯雨那篇一万两千字的批评。她的开头非常平淡,像是在与读者闲话家常,这是她一生所写的一篇最长的阐述她创作理念的文章。
我虽然在写小说和散文,可是不大注意到理论,近来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就写在下面。
这篇回应,语气沉稳内敛,态度不过高也不过低,而且前后对照,有着创作者的自省。
现在似乎是文学作品贫乏,理论也贫乏,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会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之性。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
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和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
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我喜欢素朴……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
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这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沉溺,流连忘返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保持我的作风,只是自己惭愧写得不到家。而我不过是一个文学的习作者。
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
接下来张爱玲对于《连环套》处理不合理的现代婚姻制度和姘居生活的过程,作了一些自我合理化的答辩。但她的结尾非常谦逊:
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分了.我想将来是可改掉一点的.
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说:
目前为大家所注意的讯雨那篇登在1944年《万象》杂志上《论张爱玲的小说》,引起不少猜测,唐文标说不知作者是谁,怀疑会不会是李健吾.
其实这篇文章,写的非常严谨,不似李健吾的文笔那么散漫罗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么讯雨究竟是谁?原来是站前即从事翻译《约翰.克里斯朵夫》和巴尔扎克的小说的傅雷。那时的文化工作者多数不愿写文章,即使发表,也用笔名,而且不愿意别人知道。单看名字,讯雨和傅雷二者之间倒不能说没有蛛丝马迹可察.
爱玲当初也不知道作者是谁,还是难来后,我告诉她的,她听候的反映是惊讶,当也并没有当作一回大事,因为爱玲向来对自己的作品最有自知之明,别人的褒贬很难动摇她对自己的估价。
傅雷终年埋首译作,极少写批评文章,那次破例写这样一篇评论,可见他对爱玲作品的爱之深与责之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