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战争
张爱玲这位作家一直以来被排斥在正统的文学史之外。以写男女之间小事出名的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甚微。可是,自从我读了张爱玲的散文集後,大为这位才女喊屈。张爱玲对中国人的研究之深,我个人认为绝不亚于鲁迅。从她的《洋人看京剧及其它》和《中国人的宗教》就可见一般。
可是,又有多少人读过张的这些作品?
无奈,我还是从张的著名中篇小说《倾城之恋》和散文《烬余录》着笔吧。以示这位作家并非很多人想象的那般肤浅。对于政变、战争、人性,张爱玲有着自己独到的思考。有些悲观,但惊人的真实。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求学时,正值中英开战时期。头上营营饶着飞机,机关枪“忒啦啦啪啪”像荷叶上的雨。学习暂时中止,张爱玲身边的人却在枪林弹雨中忙着各自的事。苏雷珈在红十字会充当临时看护,只有她尽心尽力在战争中求得锻炼。而大多数的人,正如张爱玲所说,能不理会的尽量不理会。炸弹落下,大家疲于奔命:黑漆漆的宿舍最下层,大家躲着流弹来袭:硝烟一经停止,便有人赶去集市。后面发生的一件事,让张爱玲对战争有了最直观的感官刺激。
张爱玲一日乘车到防空总部报道,突然遇到空袭。车上的人一股脑儿挤到了对过的门洞子里。飞机往下扑,砰得一声,一青年的大腿受了伤,于是众人哄然把他作为借口,更理直气壮地要门里人开门,以求安全。这种假仁慈的人性面具,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里。“自私”一词,便由此被用到《倾城之恋》中,并贯穿全文。警报解除后,人们又不顾性命地轧上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车票。这让张爱玲深切感受到一般人对战争的态度。后来她这样写道: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个磕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打磕盹”,仅是“打个磕盹”,可怕的人生观!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但战争中的大部分人还是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
张爱玲有如此消极的战争观,有多种因素。首先,它是个活生生的世俗人,出生于清末民初官宦世家,小时便对世俗污秽有很深的印象;其次,作为作家,她只是用笔来反映这段经历,孰是孰过,与作家本人无关。
虽然,张爱玲冷眼看待战争,可她也有叹息遗憾的感觉。他觉得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人,让她觉得悲哀。“从头上看去,是浅浅的太阳,电车里,也是这样——单只这些,便有种原始的荒凉。”甚至她对自己,也有深刻披露:“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就可惜我们只顾忙于在一瞥既逝的店铺橱窗里找寻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
有了亲身经验,便有了创作《倾城之恋》的资本。故事讲述一个“破落户”家离婚的女儿,被穷酸兄嫂冷嘲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事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入泥沼里时,香港的沦陷把她救了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
故事很简单,但我敢断定,若砍去后半部描写战争对女主角流苏影响的段落,这会只是一篇雕砌地很精致却没有骨干的文章。战争,没有把流苏和柳原感化成有觉悟的人,相反,让他们的生活趋于平静。如同《烬余录》中描述的人一样,两人互相依靠对方,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榴弹,炸弹轰鸣,但与“我”无关。身边是惊天动地的变革,但流苏只是“笑盈盈地将蚊香踢到床底下去,睡她的觉。”(又是“睡觉”一词!)这种战争中显露出的惊人的平静,正是内心极端自私的表现。病态的文明培植了流苏的轻佻,残酷的毁灭让她感到虚无,幻灭。什么都会消失,什么都会枯涸,这让流苏感到世俗不定,似是而非。在这滚滚俗世中,什么都会被摧毁,若再不为自己多作考虑,恐怕自己也将殆尽!——这正是流苏的内心剖析。也是战争中的人为何如此自私,冰冷的思想根源。
最后想讲一则趣事。几天前我梦见自己电话采访张爱玲(奇怪,张女士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当我问到她写《倾城之恋》的主旨到底是反映战争中人们的自私与冷漠,还是反映只有当物质毁灭时,人的精神才能超然于外(这是我高中语文老师在南大毕业论文中提出的主题)。张爱玲突然在电话那头大笑,如同疯人一般,把我从梦中惊醒。行后苦苦思索,才觉这个问题对张爱玲女士极为不恭敬。因为张爱玲女士一再坦言,自己写文章从未刻意追求其主题,只是单纯对出于对这个故事的喜好。地确,现代人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评价为何要过多地放在其主题上呢?人文,是文学的宗旨,何必过于强求主题而忽略文章本身的意蕴?
在此,向已逝的张女士表示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