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选北京市十大没谱青年的时候有人提起了阿D,因为他总是来北京,认识这里一半的地上地下学院民间音乐人。提议被否决了,理由是,他级别太高,应该当评委了。
没办法,阿D太忙了。他好象和全世界的人都有联系,并且同时进行着几十件毫不相关的事情。至少,在过去的10年里,这个名叫李劲松,又叫Dickson或者Dick的香港人,已经做过许多重要的事情,推动着中国大陆的独立音乐。举凡John Zorn、大友良英、灰野敬二、Orb来华演出,4AD和独立音乐概念的兴起,王磊、左小祖咒、王凡、黄梁公主的专辑出版,广州北京的进口冷门唱片,张楚王勇或者舌头毛豆购买的设备……没有跟他没关系的。他的唱片公司Noise Asia(前身是以出版香港独立乐队作品出名的Sound Factory)代理了近百家独立厂牌的唱片。
1996年他以本名Li Chin Sung在纽约大腕John Zorn的Tzadik公司发表过一张专辑,“Past”,以采样、环境采样和噪音混合拼贴而成的实验作品,当时入选英国Wire杂志的年度40张佳作。此后阿D日理万机,神出鬼没,除了在西藏和外蒙古各呆过一段日子,与人合作世界音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创作。
2003年,转眼间城头变换大王旗,用姚大钧的话说,就是前卫和地下的电子音乐领域里,密集、暴力、重而噪的音乐已经退潮,空灵、缓慢、少而轻的音乐正成为主导。阿D终于又露面了,他为自己专门开设了新厂牌Dicksonia Audio,用John Zorn帮他起的艺名DJ Dee,发表了这张成功顺应潮流的杰作“Sunday”。干燥坚硬的噪音挑衅已经不再,只剩下冥想的旅程上,声音的碎片汇成洪流,最终归于大音稀声的寂静。
简单地说就是Biosphere的汹涌低频,加上Mouse On Mars的微弱节拍、Oval的细碎杂音,中间穿插着松原幸子(大友良英的女朋友,去年在上海的演出,整场几乎只发出了一个高频正弦波)和Pan Sonic的恼人耳鸣,用以调和这些的,则是David Toop的野外采样,和David Shea的通透综合。更简单地说,就是这几年前卫电子乐的集大成。起主导作用的,是让人心潮澎湃的、宏大的中低音河流;与众不同的,是作品后半部分偏向欧洲学院和日本前卫的偏执的噪音——在自己女儿开口说话的第7首,你甚至可以找到10年前的日本采样拼贴风貌,也就是阿D原来的路子;而最容易感染我们的,当然是第4首的蒙古喉鸣,和最后一首的鸟叫声,这手法已经很旧,所以现在又是新的了。
它的目标是让人如梦方醒、泪流满面。这也是整个microsound派系、部分幻听流派、少数后摇滚分支作音乐的最终目标。经过了几十年狂妄的标新立异,前卫音乐已经越来越忠实于精神的领悟。倘若五十年代的垮派和六十年代的嬉皮穿越时空隧道来到阿D的工作室,一定会把这专辑等同于LSD和大麻的完整trip(迷幻文化术语,指飞了以后的整个过程),70多分钟里,他们会越过城市和高原,遇见佛陀和亲人,在一分钟之内浓缩人类历史(其实是因为纷繁密集而又和谐的音乐原材料),汗如雨下继而舌绽莲花,大彻大悟而后逍遥睡去。
此专辑前半部分多少有些旁人痕迹,但也无伤大雅。尤其是第2首在透不过气来的低频脉冲节拍里,不同层次的长音纷至沓来令人喜悦而又不敢承受,开头的Biosphere式声浪,和9分钟处开始的Scanner式弱化高音,都包围在绵密温暖的复杂音景中,而他用德国式microhouse reggae dub做的基础,也显得非常自如。实际上,这一首的长处,一是如此大的信息量能够得到和谐的组织,二是前后过渡的行云流水和出人意料,这也便是整张专辑具备强大杀伤力的原因。第6首结尾处,阿D用手机干扰音乐信号,并接听说“喂?”的时候,多少是一个败笔,但放在70多分钟的长度里,也就只是世间诸相中的小小一个。何况最后那首近30分钟的长音作品,已经足够说明看破红尘的道理了。它先是让鸟叫贯穿始终,然后缓慢加重了低音洪流的分量,又让尖利的高频挥之不去,直到无法忍受,不知不觉中数十种声音已经悄然宁息,世界在最后一点烟云中变成了空。
要说问题,那还是出在层次上面。这个世界已经信息过载,它可爱但是麻烦,我们焦虑但是向善。这张专辑制造了足够的动和静,于是也就在“少”的意义上略逊一筹。但少,自John Cage以来已经不是一般的高手能够驾御,所以阿D扬长避短,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许多人在等着阿D出现,为了和他开会、吃饭、签合同、办演出、录唱片、买东西或者找投资,他都没有让他们如愿。但一个普通的星期天,阿D悟了,从此化身为声波,在家等着你的到来……
—— 颜峻(中国著名乐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