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
◎胡兰成
劫毁是一个无情的大力,中国民间是也参加这回的劫毁,也挨著避著这回的
劫毁。张爱玲的小说《赤地之恋》里的那班公蚕党员是参加者。虽然他们是民国
以来的文化人,受的西洋知识与民间有隔,但他们的参加公蚕党亦还是中国人的
应於劫数,有一种好乱之心。刘荃他们虽与後来的红卫兵不同,但其於天意与人
事有感而无知则一。他们参加劫数,焉知自己亦挨受了劫数。而他们对於三反五
反的斗争的无情的大力,知道是无法可与之理论,只有硬挨与巧避,此点亦还是
与民间人同。在劫数的无情的大力前,黄绢只有被委屈了,将来天数绝了公蚕党
,也不为刘荃的此恨。《赤地之恋》写参加劫数者为主,而《秧歌》则写民间挨
受劫毁者为主,还比《赤地之恋》更多有劫毁以上的境界。所以《秧歌》有闲隙
可以游玩,《赤地之恋》则比较隘。
我不知易经里的是什么卦,「君子以当大难」。《秧歌》就是中国民间以当
大难的一部小说。那女主角月香在中共的到农村挑起斗争的风潮里,月香不失她
的明智,不失女人的风度品格,她的美。张爱玲的人很带有西洋的个人主义,但
是她的天才的文笔恰好写成了是中国人的线条分明。与月香同时的那班人张大娘
李大嫂她们,与挑了谷担去向中共的村公所缴粮的农夫男人们,彼此各不表示同
情,因为都是在大难之中,感知这是个史上的劫毁,不是可以抵抗得的。大家都
忍受被凌虐,但是仍有一个是非曲直之理不屈伏,明白在心里,也写出在他们脸
上。他们也不失做人的品格风度,都有中国人所独有的线条分明。连月香在内,
那村里的,乃至在中共制造反地主恶霸斗争的风潮下的全国各地农村的农夫农妇
,与三反五反的斗争风潮下的全国各地市镇的小市民,被杀被凌虐的人有千千万
,但不是像蝗虫的只剩一地死骸,亦不是像一地落杮的被践踏得腐腐的,而是像
一山毛竹多被大雪压折了。
挨受劫毁的民间,与参加劫毁的公蚕党员,工作队的知识分子与非知识分子
,似乎是分成了两边不同的人种,其实却都是中国人,两边对於浩劫这个感觉是
同的。民间挨受凌虐,想著劫数终会过去,他们始终有著个天理不屈服。至於共
产党员与工作队员呢,他们是应著劫数在遍地杀戮人,人杀人有罪,天杀人无罪
,但是他们渐渐的也觉得自己是在扮戏了,人到底不能是天,至多是在天与人之
际,所以会有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戏的感觉了。这也只有中国人能如此,西洋人是
认真到底的。而这班党员与工作队员是一个不留神,放火延烧到了自身,三反五
反,文化大革命,自己也变为浩劫的对象,像民间的在挨凌虐了。他们也感觉到
这浩劫非同儿戏,挨著忍受,只是不及民间人如月香与她的男人与张大娘等的风
度品格。惟小红卫兵不知浩劫的道理,不知自己是在做戏,结果会像遍地的蝗虫
被辗杀扑杀烧杀。
中国人会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戏,这一点把来道破的是张爱玲。中国人原来
是在这里有其解脱的境界。但愿目前这班美国式的文化人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戏
,那就还有救了。在於大陆的共干,今已是明明知道自己信仰马克思主义与毛泽
东思想是在做戏,故有朝一日忽然一齐翻了过来,也不为突兀。然则天下事又什
么是真的呢?真的事亦还是有。中国人是被称为政治的民族,而一面庄子却说黄
帝要让天下於许由,许由也不要。此就是黄老思想,然而秦汉以来打天下的亦还
是黄老之徒。
近来我偶然注意到中国文学里的恋爱亦有一种解脱的境界为西洋文学所无。
中国小说与戏剧里的男女恩爱,多是因於瑶池一笑之缘,缘尽则去。并非如佛教
说的爱情如梦幻不实,中国的是爱情的现实皆真,但是更有太上忘情为其境界。
中国人对於历史上大的劫毁的观念,亦无改於其人世现实的皆真。......
(本文节录自胡兰成所著《闲愁万种》一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