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运：张冠李戴最新版——关于《戈麦诗全编》的考证

我一向不喜欢考证工作，因为我一直对繁琐的古典文献考证怀着偏见，认为没有多大的意义。然而，当下的一些编辑现象却改变了我对考证工作的看法。《戈麦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1版）里面的错误令我吃惊，而且出版三年以来尚未见到更正。

《全编》中有11首诗是有重大疑点的。这11首诗是《野餐》、《女性年龄》、《你在隔壁房间》、《桌上的野菊花》、《杯子》、《台阶》、《影子》、《金黄的落叶》、《流动的河》、《那扇门》、《铁屋》。在第95页《野餐》一诗的下面有注释：“收在下面的11首诗是戈麦长兄褚福运先生从戈麦的一个本子里发现的，誊于一张8开的北大绿色稿纸上，未署写作日期。从写作风格上看，似为早期作品。《桌上的野菊花》似为西塞《桌上的黄金花》一诗的仿作，此亦可为佐证。”我觉得仅仅从“戈麦抄于北大稿纸上”来下结论就是戈麦所作，未免太武断了。《全编》中除了第六编《译诗抄》未署创作时间外全部署了时间，惟独这11首诗没有署明写作日期，那么它的作者问题就要仔细考证一下才可定论。

我一下子就看出了第1首《野餐》是伊蕾的作品，因为这首诗收入了不少选本，我手头就有《伊蕾爱情诗》（作家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213—214页）和《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陈超著，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第1版，第522—523页）。于是，通过仔细研读，我发现以下的作品都是伊蕾风格。这些诗有不少是典型的女性视角，如：

在滚着太阳的草坡上
我们吃五香鱼
吃你的短短的胡须
多么想让你的胡须又长又乱
像一个野人
我想做一回野人
（《野餐》）

我从男人眼睛里
发现了
一个万劫不复的数字
充满死亡欲的数字
（《女性年龄》）

永远不要告诉我
你将
沦落何方
永远不要
我只望着你
任长发低垂
（《流动的河》）

等等。当然，并不是只有女性诗人才能运用女性视角，关键是，《全编》中戈麦的诗里几乎找不到女性视角。

另外，从诗歌的意象看，11首诗的意象大多属于伊蕾诗歌意象系列。“金黄的落叶”意象是伊蕾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读了《影子》：“月亮里有几个美丽的影子/固守着永恒的青春/肉体灰飞烟灭/我突然看自己血肉模糊……”，再读一读《婆罗树》对月桂树的生命体验：“……我看见白刃的斧头从天上劈来/你的淡红色的身体被震动/伤口开裂又弥合/弥合又开裂……婆罗树，我为什么这样了解你呢？/因为你就是我啊。”客观对应物的抒情方式多么相似！《全编》的注释：“《桌上的野菊花》似为西塞《桌上的黄金花》一诗的仿作，此亦可为佐证。”这是误读。《桌上的野菊花》全诗如下：

我抢劫了这些野火
在它旁边颓然坐下
欲望汹涌地交流
卑贱的痛苦杂陈而下
我突然陷入了仇恨
恨卑贱的灵魂以外所有的灵魂
我们不可能完好如初
你凄婉的娇媚吞噬着我
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
我的美丽是万死一生

我们比较阅读它与伊蕾的长诗《迎春花》，可以看出构思与思维如出一辙，同样以花喻人，将花与自我的生命、欲望完全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生命的野火象女性生命强劲的舞蹈，疯狂的歌唱，我们仿佛看到梵高《金黄的向日葵》中扭曲着、跳跃着、奔腾着的生命的火焰，执拗地摆脱窒息状态！一扫传统文学中花草隐喻的弱态的审美气息，体现出建构现代女性像喻系统的努力。再看看西塞《桌上的黄金花》，就会发现它的情感的表达远不如《桌上的野菊花》饱满有力。

于是，我带着“这11 首诗的作者是伊蕾”的信心，去查阅她创作欲最旺盛的1986—1989年发表于各大报刊上的诗作。果然发现，《诗刊》1987年第12期伊蕾的《女性年龄》（九首）正是这11首中的第2——10首。现在，只剩第11首诗即《铁屋》不能断定作者是谁，只好留待版本学专家或有兴趣的人们去考证了。

本来，对于我一个普通的诗歌爱好者来说，倒无所谓，只要有好诗读，我们就感到很幸福。但是，为了对戈麦负责、对伊蕾负责、对文学史负责，我还是指正了出来。我辈感到奇怪的倒是编者的工作态度太不严肃了，竟然把戈麦随手抄录下来以供欣赏之用的作品当作戈麦本人的创作。编者西渡也是挺有名气的诗人吧？如果说，海子、西川、骆一禾是北大的老三剑客，那么，他与戈麦、西塞同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85级，是好朋友、好诗友，很相知，大概可以算得上新三剑客了吧？他们之间竟然会出现如此大的误读！作为新时期女性诗歌创作的代表人物，伊蕾的名气和成就应该很大吧？而西渡竟然对伊蕾的相当有分量的组诗都不清楚，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上个世纪80 年代的伊蕾已经过时了呢，还是西渡先生对于新时期诗歌格局的少知呢？我一向敬重的诗人西渡先生编选诗集尚且如此，而那些一般人物编辑的众多年选之类，让我怎能不怕它？

赵思运先生：
你好！拜读大文，感愧有加。这11首诗，我根据作品风格，原就怀疑不是戈麦的作品，本来也不打算收入全编的。只是戈麦的长兄一再肯定其为戈麦作品，我坚持不收，好象有点不近情理（关于这几首诗的处理，我和禇福运先生有过数次书信往还）。所以收入者，是考虑到误收或还有机会更正，如果失收就永远石沉大海了。现经先生考证，确证不是戈麦作品，使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胜感谢之至。伊蕾的作品我确实不熟，孤陋寡闻，以致贻笑大方，贻误读者，死罪死罪。
编书确实不易。包括西川的《海子诗全编》，也有很多疑点。我也就此写过一篇短文。本人学识短浅，幸先生不吝下教，得悟前非，泽及亡友并广大读者，功德无量。
此信先生可公诸论坛，也表我向读者道歉之忱（我到现在还没学会发帖子，只好偏劳先生了）。
西渡 2003/9/25
2003-9-25 8:4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