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轻轻拍打着通向阳台的门框,在房间里和外面两团空气间温文的推手中时而鼓起来,时而凹进去。沉沉垂下的大块布匹的搏动,那是夜晚的心跳----外面巴黎的夜把它血液流淌的节律悄悄透露给坐在屋里的姑娘,震颤着这个小小身体里的血液,拍子舒缓而坚定,引诱她慌乱的脉搏与自己同步。
阿尔贝蒂娜坐在床上,两条长长的腿向前伸直,两只胳膊撑着床垫,脑袋微微歪向右前方,眼神落在自己立起的脚尖上。她身边是两堆已经用包装纸或布包扎好的衣物,就等天一亮问弗朗索瓦丝要来箱子往里一塞了。她又在脑子里默想了一遍:睡衣,浴衣,梳妆衣这些确实都收好了吧?帽子,鞋子,长裙,外套这些都装好了吧?戒指,项链,耳环,束带这些都包好了吧?噢,她想起来,还有两枚戒指,此时正在香木小桌的抽屉里躺着,那是奥克达夫送她的,那个蠢货在同一家店里买了这两枚戒指,而且上面还都刻了鹰,好象生怕马塞尔不知道还有别的男人在和我交往似的,说不定他就是故意这么做的,亏好两次马塞尔问起我都回答的挺自然,而他检查了半天居然把其中一只鹰看成了是个扮鬼脸的男人脑袋。……马塞尔,现在,真到了这一步。我可怜的小卧室,我可怜的小床啊,这可是你们最后一次陪我过夜了,你们会为此难过么?我可不会。我收拾好东西。我坐着等一会儿。天亮了,我把东西装进箱子,我走了。事情很简单,想好了明天要走,那就是明天,就是这个晚上过去后天一亮的那个明天!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没功夫难过,还得忙着收拾东西呢,难过是在我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到了这会儿,我只要按决定行事就好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坐下来喘口气,没什么可紧张的,心脏怦怦乱跳是毫无必要的,情人间分手了,男人让女人无法忍受,女人决定回娘家,都是很正常的事,明天我跟弗朗索瓦丝要箱子,我把我包好的东西装进箱子里,我跟她说再见,对了,我还要把我写好的给马塞尔的信交给她,她不会有二话的,因为她也知道这事儿完全正常,合乎情理,而马塞尔一定会睡到我离开以后的。啊还得记着带上那两枚戒指,我现在不想去拿它们,我太累了,累得心怦怦直跳,我要歇一会儿,明天出门前记得拿上就行了。可要是马塞尔明天突然起了个大早,看见我呆在这么多包裹好的衣服中间……不,不会的,绝对不会,我得有信心,我得对马塞尔有信心,他会睡到我离开之后的,等他醒过来我说不定已经登上回土伦的火车了。马塞尔不会阻止我离开的,因为……上帝啊,他自己也很清楚,我们再这样一起呆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他不快乐,我不自由。万一他恰恰拦在我走出那扇大门的路上呢?那……我向他哭诉!我恳求他放我走!我抱着他,摇晃他,亲吻他,许诺只要他让我走怎么都可以!不,我不会的。再说那也没用。我清楚得很,他是个狠心的人。我只会很轻松的对他说一句:换季了,我想整理一下衣物。然后呢?然后他会装作一点疑心都没起的样子对我说:这样好极了宝贝。然后我会把一包包东西放回柜子里。也许他会要求我和他一起去郊外,他会跟我谈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谈起凡德伊的钢琴曲,谈起这个美好的季节,天空和大地的色彩都如此新鲜,就在这时,他会假装不经意的对我说上一句:如果您要离开我的话,您知道,我是不会阻拦的。您有您的自由,我保证。然后我会惊讶的问他:您怎么会这么说呢?又是哪个饶舌的人的匿名信让您产生了这种想法?您知道,只要您不赶我走,我是不会走的。然后我们相视一笑,在娇嫩的草地上接吻。而就在明天晚上,就在那个逃走的计划刚刚破灭的晚上,就在他以为把我牢牢捏在手里的那个晚上,我将再次逃走!并且这一次逃走是不可阻拦的!因为它将在夜晚的庇护下进行!我甚至不向弗朗索瓦丝要我的箱子就径直走出那扇门!我甚至可以不带这些衣服和首饰!是的!我甚至可以不带那两件新买来的福迪尼大衣!那些模仿维罗诺歇油画中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人物的服饰制作的美丽的大衣啊!它们本身就是活到现在的古代雍容!每一件上面都附着一位贵妇的香魂吧!跟它们分开会多么让我伤心啊?也许我可以带上蓝色的那件?仅仅带上它并不影响我在夜晚的逃跑……可还有那双山羊皮烫金面的高跟拖鞋呢!我连它也不带就逃走么?那可是照着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脚上的那双鞋订制的啊!听说夫人是从伦敦买来的,就算我以后和奥克达夫结了婚,怕是也觅不到一模一样的这么一双了!也许我可以穿着它逃跑?我穿着山羊皮烫金面的高跟拖鞋,披着深蓝色的古代威尼斯大衣,在巴黎的夜里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奔……也许连夜逃跑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我还是可以等到后天的早晨,对,明天早晨的逃走如果失败,我就在后天早晨再来一回。老天……让我明天早晨就成功的逃走吧!我需要逃走!我也需要我的箱子!还有我即将装进箱子里的所有的东西!我要带着它们一起逃走!我不要和它们分开。我要是穿上这双山羊皮烫金面的高跟拖鞋在海边走上那么一圈,那些个小洗衣妹,一定会迷死的;可自从我拥有了这双鞋,我就只能穿着它在这间该死的房子里来回打转儿,用它衬着我的脚给马塞尔一个人看!我要逃出去!逃到外面去!外面在等着我!就在那窗帘的后头,在门外的阳台上喊着我过去呢!夜空绛紫色的云,从窗板后溜出来未熄的灯光,匆匆走过看不见脸的危险分子,月光下巡夜人尾巴也似拖在身后的影子,还有飞机!对了还有飞机!它们在晚上也照样起飞,虽然现在看不见,可那是因为它们飞得太高了,它们就在夜空最高处月球光芒的掩盖下藏着,就像下午我听到它们的翅膀震动发出的嗡嗡声一样,现在我也能听到它们!这些长着四只翅膀的男人,他们是人类中最接近天使的,因为他们比最快的汽车都快上10倍,因为他们的行动力无人可以束缚,在离地几百尺的高空,连鸟也到不了的地方,那是他们孤悬的王国,只有他们在那里嘲笑着地上的爬虫……
天亮了,晨光在窗帘上割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矩形。阿尔贝蒂娜站起身来。她心慌的不那么厉害了。她拿起桌上的信,那是她留给马塞尔的。她站在房门前,对自己说:现在我要做的是走出去,对弗朗索瓦丝说:我需要我的箱子,请您帮我拿一下。等箱子到手,我把手里的信交给她,回到房间把包好的衣物装进箱子里,然后走出那扇门。当然,我会在出门前跟她说上一句:别了,弗朗索瓦丝。默念完,她一拧门把手,在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她的脑中闪过的是抽屉里还有两枚戒指没有拿出来,等等装完箱子,务必要记得把它们带上。
注:追忆似水年华中第五本结尾处,叙事者马塞尔早晨起床后被女仆弗朗索瓦丝告知,与其同居的女友阿尔贝蒂娜已经不辞而别了.在此对阿尔贝蒂娜出走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做些遐想.玩票之作,同好者看看乐乐,勿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