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戏法/Juegos de manos
我这是窝在朋友和他男朋友家的沙发里呢。一千公里外的另一座都会。第一站。第三个晚上的正中央,我忽的睁开眼,意识到自己是U型的。第一个喝醉的晚上和第二个喝醉的晚上都如被闷棍击晕般深沉。偏偏此刻,酒劲儿的计时摆停了。我想爬起来去撒尿。马桶就在我脚的方向五步之外。翻过沙发背是主人夫妇相拥而眠的大床----他曾向我表示,和男朋友两个人一起睡会睡不着,现在他说,要是自己睡反倒睡不着了。尿流入水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要小心别给我那脏兮兮的大背包绊到。我想他的男朋友或许并不欢迎我。湿冷的街头,荒唐了一夜的妖冶男女被最初的几束阳光发现了,从夜幕的袒护下给赶了出来。我在省城青年旅舍的下铺翻开戈伊蒂索洛的变戏法。这开场一幕,竟像极了时髦青春英剧Skins的开场。Skins的小编剧们也读过戈伊蒂索洛么?台灯的光线很舒服,可除我之外已没有人用它了----舍友们个个都抱着iPad摸来摸去。等饭那会儿功夫,我用旅舍的台式电脑给单位写了封辞职信:尊敬的各位领导!……我此刻的痛苦无法言说!……单位在您们的领导下一定会渐行渐远!哦不,应当是:一定会越办越好!发送!……屏幕凝固了……死机。我那披肝沥胆之作啊!从头来过!崇高的各位大人!荣幸!遗憾!辜负!感恩!受益匪浅!感慨良多!教诲与指导!批评与帮助!此致与敬礼……晚饭时,我宣布:我刚刚辞职了。身怀六甲的大学女同学说:你都三十岁了!还要住青年旅舍么?我想告诉她:曾读过巴赫曼的一个短篇叫作三十岁……而她会打个哈欠接过话头:还是你和你的那些书噢。戈伊蒂索洛的小混混们也曾有望成材,都是给书害的。我想提请各位注意的是:在现当代西班牙文学气候的演进过程当中,男同性恋作者牢牢把持其核心地位。从98一代的剧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贝纳文特,到27一代的文化巨星加西亚洛尔加,再到诗圣、诺贝尔奖获得者阿莱桑德雷,而戈伊蒂索洛无疑是这条文脉上关键性的又一环。默念停当,我合上书,关灯躺下。寝室的黑暗里浮起一张张映得蓝森森的关注的脸,他们比我小上五到十岁,不是学生的话便是做IT,广告,公关或者旅行推销的,其中任意两人之间都可能发生长达一小时的关于彼此手机性能的对话,而我,将迎来零对话的一整天。
在下一家旅舍,我遇上了故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真正的野地方开旅舍,如今结婚生子,回到了比较开化的小城。他认识我的时候呢,我是个旅行中的学生,而如今,我说我刚刚辞职,他问我多大了,我坦白,胡子都白了的他说:你都这么老啦!我忽然明白,无处可回的旅行就不算旅行了。“哈罗帅哥,以前没在酒吧看到过你。认识一下好么?你是做什么的?”“瞎混。”这是粉饰之辞,我只是个逃跑的人罢了。他的妻儿居住在我过来的那座省城里。我问他怎么不去那里营生。他说他喜欢开阔,大城市待不习惯,又得靠近照顾,这才折中至此。他的房子是老式的。木构的阁和院相套好似一座迷宫,雕饰甚精的梁、柱、檐和窗都低低的压下来,四处贴着“小心碰头”的字样。我对他说:还是你的地方舒服。我喜欢坐在院子里他的椅子上读书,抬头是一片正方形的小小的天。可第一个晚上和他叙旧,他就说了一些叫我反感的话,由于太醉,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反正大意是:还得做点事情才行。佛朗哥治下,西班牙进入漫长的军政府独裁时期,年轻人反对压制本是理所当然,可在前途不明、旗帜混乱的状况下,反对、起义和破坏却表现为荷尔蒙过盛的结果,表现为年轻人之所以年轻的特色。这就让人想起了法斯宾德的第三代,距离前辈的理想已遥远到难于去理解的新一代恐怖分子为了恐怖而恐怖,他们只是想像个年轻人那样做点事情。
故人跟我说起他的儿子,说到了明年,他会放弃这间旅舍,回到省城,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毕竟,儿子是男人最终的作品。安娜恨她的妈妈。门多萨恨他的妈妈。戴维恨他的爷爷。劳尔和乌里贝缺钱了才想得到爸妈。路易斯和格洛里亚一缺钱就偷爸妈的宝贝出去变卖。安娜提出:代表父亲们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价值观的人该杀!乌里贝附议:我最喜欢杀老头儿了!我想告诉他,我是个同性恋者啊。故人说:不知这是怎么了,有些男人不像男人,有些女人不像女人,女人不喜欢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身体,男人不喜欢自己作为男人的身体。他可曾特意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乌里贝说劳尔:你越来越大男人了!劳尔说乌里贝:你越来越小女人了!故人说:有些男人看上去很高大、健壮,可他不是真正的男人。健壮的劳尔争强好斗,而乌里贝则爱脂粉和花衣裳。他看了我一眼。我正等着他呢,所以他转过头来看我被我逮个正着。他狡黠的笑笑,拍拍我肩膀。乌里贝被路易斯痛打一顿。路易斯看不起乌里贝:你们这种人就喜欢挨揍!劳尔看不起乌里贝:你就喜欢掰开屁股求人干!乌里贝带进小黑屋的漂亮男孩突然害怕起来:学校里传闻,他们这种人,也可以是十分危险的!戈伊蒂索洛的写作特点是什么呢?我问自己。应该是他的快节奏,他的功力体现在抽紧节奏的能力上。戈伊蒂索洛使用了哪些现代派技巧呢?我问自己。这些经前言鉴定为意识流的段落其实更偏向于后现代剧场中的独白剧吧。深夜,我闲逛回来,故人在看电视,电视很大,挂在墙上,他哈着腰探着头半伏在电视机前面----这个矮个儿大胡子男人,在我过去的印象里,他只是在劈柴时弯过腰。见到我,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很少看电视。他整晚整晚的看纪录片频道。他有一肚子四处闯荡时不着边际的故事,他想把它们记录下来。也许哪一天早晨,他坐在狭小的院子里,最初的阳光爬过院墙,由正方形的天空射下来,他突然明白,自己不再是故事里的人了。
故人摆下酒席,宴请旅舍里所有人。酒过三巡,只剩下一个国企推销员还陪着我俩。此人说他除了想努力工作让老婆过上好日子啥也不想。故人为此敬他一杯:一个男人保护不了他的女人就不叫好男人。又转过头对我说:我,也包括你,论家庭出身都远远比他好。但男人不能总拿父母的钱!对吧?戴维是企业主的儿子,他总想赢得工人们的原谅。就说那帮衣食无忧、游手好闲的知识小青年,精力无处发泄,主张急待贩卖,难免就成了啥都看不顺眼的异见分子。毕竟所谓精神富足只是骗骗人罢了。精神的食粮自来都是越吃越饿,读本书,研究门学问,追随个主义,信个教都是一样。虚无是必然的。孱弱是必然的。衰枯是必然的。故人说:我无聊了,从来不看书,我打炮。有个晚上,他向我展示了很多他老婆的照片。那是一个形容干枯的长发女子,所有的照片里她都戴一顶牛仔帽搭配丈夫的户外范儿。她皮肤苍白,总爱横着迈个剪刀步,撅起右侧的屁股,手骄傲的撑在上面,眼神中流露出建立在正确认知自身容貌的基础上的,对身边那头猎物的基本满意。她怀抱她的儿子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里等着她的男人,那是她从大山里打回来的。我的床铺上方,斜瓦顶、白粉墙和木梁之间结有两张蜘蛛网,其中一张的主人已经死了,却兀自挂在自己织的网上,干掉了,毛茸茸的腿垂下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八条。他这样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男人才有希望!故人对推销员深表赞赏。那么如果是从顶层一步步走下去的人呢?没有希望的话,他们有什么呢?显然不是绝望那么严肃的东西。门多萨他们有的是面对自由的机会,一个巨大的空空的看不透的自由就那么挡在那儿,每一天,每一秒钟。行动,若不是屈从,就算胜利吧。我在故人旅舍的公厕隔间里自慰,精液拖着腥香的轨迹沉重的砸在茅坑的白瓷表面上。旅舍墙上,有人留言:好温馨的地方!还会再来哦!我在小院里读书,仰头望向促狭的方形天光好像自己在一口井底下,我发现近前那趟屋檐上垂下一条铁链,不容忽视的一直垂到我面前。问起故人,那是给他儿子吊沙袋的:我的儿子,我要让他像个男人,像我爸爸,我哥哥和我一样。我的脑袋第三次磕到廊梁上,整座木头房子都给我磕晃了,我操!矬子盖的房吧?!故人已封旅行推销员为未来的省长,并自命为我俩的临时家长,说只盼日后去拜访省长大人莫遭门房奚落。我知道,他站到了旅行推销员那一边,因为他认识到,我和过去的他对于他来说都应该过去了。我坐在门口台阶上吃早饭,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直扑我身侧的垃圾桶。此人发型如突遭电击,衣衫如杂毛散羽,两条裤管只剩下一截半,一双胶底解放鞋各穿了一个大洞,露出的腿子和大脚趾都是乌黑的----他不是雷鬼歌手,不是嬉皮士,也不是新左派,他是个目光呆滞,散发恶臭,传播疾病的流浪汉----他刨出了我昨天丢进去的饼干袋和牛奶盒。我弹起避开,不是厌恶而是害怕。我跑回我的井里翻开我的书,门多萨说:我要杀人。
我跑到大山里。
流浪汉从对面向我走来。从城里跟来的么?
我走到路的另一侧。他在看我么?他有一张蜘蛛腹部似的脸。并且在笑。
场景:彼得不认主
杀了人的门多萨被警察押出来,劳尔想:不认他就是不认自己。
到村口走走。一只狗跟在我后面。是一只金毛,走起路来像弹着缺了键的琴,唱过三声总会哑一下,原来右前爪废了。我问它:你是一条城里来的狗狗么?它望望我,闷头紧紧跟住,神情看着已很老了。我们来到小河边。它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安逸的趴在卵石河床上泡澡。我失声叫道:我的老宝贝儿哦!它从河里叼了一块石头,一摇三晃的凑过来,把石头递给我。
卸了妆的乌里贝对着镜子抻脸上的皱纹,他很清楚,自己是个老东西了。
我决定次日上山。三点出发。我要逃票。
你一个人,荒村野岭的,不害怕么?
要是和女朋友来,两个人一起爬爬山还有点意思。
在故人看来,要买票才让爬的山还是山么?
一夜不曾睡熟。会不会一瞧见售票处就如铁屑被磁石吸引般贴过去敲它的窗户?
我投入三点的黑夜里。几乎不打开手电。我觉得,路是很熟悉的。
空气腥香浓稠,看不见路面,我好像悬浮在混浊的液体里,不明方向,失去前进感,在走,但不知动了没有,时间却清晰的流过去。
拇指打亮手电的动作和可能有人在我跟前的念头似乎是同时发生的----
流浪汉。
我关掉手电筒!大家都在黑暗里更安全!窜!向路的另一边!死掉的蜘蛛挂在网上它的肚子里还撑着没消化完的猎物么?蝴蝶的鳞粉蜻蜓的残翼瓢虫的一星天牛的断须蜗牛的碎壳蚜虫的柔软螳螂的坚利蟑螂的顽强土鳖的倔……咄!蜘蛛体外消化!它往被粘住的麻痹的猎物体内注入消化液,等猎物的组织溶解了才来吸食,形态各异的空壳如同用过的器皿一样被留下,蜘蛛的肚子里一定是干干净净的----
双膝正要变弹簧,我告诉它们:我是主人!我坚持线路,向等着我的那位迎去----死死盯着一团暗夜中的乌黑,甄别它的轮廓,他会动么他会长身而起么他会扑过来么----什么也没看清----预料中的恶臭也未能刺穿香甜的幕----仅仅听到微乎其微的鼻息而已。
天刚亮我就给抓着了,补了票钱,还在奔逃中拐了一条腿。
瘸狗跟着我到村口溜达,哥俩都一脚高一脚低的,我问它:你又是怎么拐的呢?它坚定的从河里叼来一块大石头,递给我。 票钱多少 100块。。。变态吧!!
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Die Verwirrungen des Zöglings Törleß
去年随家人到山西临汾履行义务,带上了两本新出的书,一本是麦克尤恩的陌生人的安慰,一本是穆齐尔的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任务完成,取道太原回京时,前一本已被我读完了,在太原机场,我翻开了后一本。一个小时不到的飞行,我读了三十多页,我隐隐觉得读得太快了----这是一本诱你囫囵吞枣把它一口咽下去的书。于是,我合上它,把太原回北京的登机牌留在书里。直到一年后的这次旅行中重新翻开这本书,过去的记号还在那里。而没想到的是,这两本差点被我前后脚读到的书竟有一项共通的议题,那就是理性的光线在非理性夜幕面前的疲软和却步。只是与穆齐尔的浓稠相比,麦克尤恩那本就显得清汤寡水了。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应当是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失散的兄弟。我这么说,不仅由于这两本书的故事线相似得几乎可以互换名目----特尔莱斯正是另一位青年艺术家,而斯蒂芬又不折不扣的困惑着----考虑到穆齐尔后来的没有个性的人以及乔伊斯后来的尤利西斯,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与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也都堪称蓝本。尽管尚未进阶至霸王龙般的完成形态,可这两本小说却同样标志着两位大师生命中的另一座创作巅峰----除了记录到开创性写作的第一步,那是因为他们从青春中借来了力量,正是那些不成熟打动了你。很多读者将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视为一本弗洛伊德理论的图解式小说,我倒觉得不应忽视它作为德语文学有传统的男青年成长教育小说的基本属性。便是这一点决定了此书中关于理性与非理性的讨论具有现实意义:对于尚在黑暗与光明交替处不远的少年人来说,认识与甄别可解与不可解、真实与虚构、体验与超验是每天例行的功课,而陌生人的安慰在成年人世界中讨论这一话题,便只能走符号化的神话路线了。
译者施显松介绍本作的论文相较于其它翻译文学驴唇不对马嘴的译序可谓出色,不过其中试图套用弗洛伊德理论的解析值得商榷。士官生特尔莱斯与男同学巴斯尼相恋,之后他反对两位学长伯茵伯格和莱丁对巴斯尼实施性虐待,跟他们闹翻。对此,译者的解释使用了弗洛伊德最著名的俄狄浦斯模式。他认为伯茵伯格与莱丁接替了特尔莱斯不在身边的父亲的位置,而女性化的巴斯尼则替代了特尔莱斯的母亲,这样,故事就搬演了弑父娶母情节,表现了对父权的反动。粗读文章时,由于作者将母亲----妓女波兹娜----巴斯尼置于一条肉欲的轴线上,译者的观点似乎还站得住脚。不过,只凭父亲离别时把特尔莱斯托付给伯茵伯格他们的一句话就把伯茵伯格与莱丁和父权等同起来恐怕是牵强了。在弗洛伊德的领域里,父权与社会道德、超我约束相关联,而决不仅仅体现在统治力方面。不要忘记这是一本青年小说,伯茵伯格和莱丁的动机和主张都是非社会性的,反道德的,带有不成熟的青春期的妄想性质。书中他们也各有蔑视成人世界法则的言论,他们所代表的影响力恐怕恰恰与父权相背。更何况,在特尔莱斯的潜意识当中,伯茵伯格与莱丁(后者较隐晦)都曾作为女性化的性欲对象出现。回过头来再看美少年巴斯尼,没错,他的登场是与妓女波兹娜紧密联系的,而波兹娜的登场又与特尔莱斯对母亲的回忆纠缠在一起。这样一来,似乎巴斯尼就与母亲间接挂钩了。可细读之下,我发现,特尔莱斯在与巴斯尼发生实质性交往后,仅有一次联想到妈妈,那是停留在模仿施虐的假设中的,并且只想想就“立刻停住了”。与此对立,特尔莱斯见到波兹娜的时候,心里一直记着妈妈,“两件事情就像两道绳索扭成了一股粗绳,想解开是不可能的。”特尔莱斯认为巴斯尼的美如同“尚未发育的,纯洁的不产生欲念的少女”,这显然与波兹娜代表的成熟女人肉体诱惑相左----“巴斯尼是波兹娜无法比拟的,波兹娜只能激起恶心”----也显然与生育自己的妈妈的形象相左。特尔莱斯对巴斯尼的同性恋并非其恋母情结的简单延伸,刚好相反,同性恋是对恋母情结的抵触、反动和转化。弗洛伊德在对达芬奇童年与回忆的研究中说得明白,艺术家的审美型男同性恋的形成关节在于对恋母情结的置换----自恋。
如果一定要用弗洛伊德的学说来梳理这部小说的脉络,实际上,另有一条线索有必要指出:那就是小特尔莱斯超我的健全。小说里,作者前后两次以冬去春来比喻少年人情欲的萌发,这让人想到另一位德语文学大家魏德金德的最大名剧春醒。这种被自然时令唤起顶着土层一次强似一次的勃动漫无目的。穆齐尔明言特尔莱斯的性欲埋得深来得猛,从亲爱的妈妈到妓女波兹娜,从强健的伯茵伯格到女性化的巴斯尼,都是他明确自觉的性欲对象。细读特尔莱斯被同性唤起性欲后的心理活动:伯茵伯格对特尔莱斯产生性吸引后,他认为不是伯茵伯格的男性气质吸引了自己,却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女人气;而巴斯尼对特尔莱斯产生性吸引后,他又在心里呵斥自己:“他是男的!别糊涂!”回到小说开头的一个重要情节,特尔莱斯与一个女人气的贵族少年交好又交恶,他私底下的想法是:要与自己的多愁善感决裂;与之对应,特尔莱斯更在梦里忆起儿时曾想做个女孩。这表现出性别身份认同焦虑。从贵族少年到伯茵伯格再到巴斯尼,我们看到了一个特尔莱斯对自身性意识不断校准的过程----与女性化,敏感多思的朋友绝交,改而投靠果敢顽劣,热爱体育的男性化朋友,就稳固了自己的男性身份;而将已经被唤起的同性恋欲望异性恋化,则消解了其背德性,把散漫播洒的性欲归束到可被接受的解释之渠中。弗洛伊德说达芬奇的同性恋取向的单一性是不断自我暗示、以同性偷换异性性欲对象的结果。特尔莱斯的例子是相反的,但其性欲对象单一化的方式却是相同的。小说结尾,特尔莱斯一方面拒绝继续参与伯茵伯格和莱丁的施虐游戏,另一方面又拒绝基于同性恋关系保护巴斯尼,面临不可度测的危险,他给巴斯尼写了一张纸条,劝告他只有主动向校长坦白偷窃罪才能得救,而这一建议,正是当初特尔莱斯向父母请教该如何对待巴斯尼一事时得到的答复。特尔莱斯曾认为坐在明亮厅堂的父母提出的建议平庸无聊,但此刻却奉之为救难锦囊。可见,特尔莱斯终于投入反映为父母之见的超我的怀抱,依仗其支撑和庇护对抗本我的混沌扰动和自我的迷乱乏力。按书中的原话来说,就是:“对于美学家来说,遵守法则和道德省掉了他们思考那些粗糙的、不合常规的现象的麻烦。遵循法则和维持公共道德会给他们带来安全感。”当然,这种逃避并不是永久的,篇末,特尔莱斯又闻到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这表明本我的扰动卷土重来,但毕竟,青年成长过程中超我心理机制的建设已经完成了。
既然俄狄浦斯式的模式不能成立,那么这本小说的人物构造又是什么呢?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是一本具有多层次复合主题的小说,刨开理性主义的反思与超我护栏的建立这两条主线,书中四位主要人物又构成了一个社会晶体,从而引出了另一个主题。伯茵伯格,莱丁和特尔莱斯都是奥匈帝国士官学校的学生,他们无疑将位居帝国的统治阶层。巴斯尼同样出身显贵,但他的母亲来信说:“你知道我是寡妇,我能用的钱很少很少”。经济上的拮据令巴斯尼开始借钱、偷钱,结果授人以柄,受制于其他三人。物质基础的崩塌和丑行败露的恐怖是巴斯尼甘于堕落的前提,而施虐的三人组摧毁巴斯尼自我防线,控制其肉体与心智凭借的则是性的杠杆。性与羞耻联系在一起,在道德裁判的外部压力下形成权力纽带。性,作为人性按钮的一种,成了超人拎在手中操纵常人的木偶线。伯茵伯格,莱丁和特尔莱斯的观点和追求或许各不相同,但他们同样视巴斯尼为难得的实验品,这是他们踏上成人世界的大舞台之前的预演,通过巴斯尼这只小白鼠,他们学习普通人的行为范式和反应规律。莱丁好弄权术,他利用他人的丑闻获取控制权,他是以拿破仑为目标的未来政治家,他的最后一招是把巴斯尼抛给全班同学----群众,暴乱的人群将巴斯尼揍得体无完肤,巴斯尼认为莱丁对自己很好。伯茵伯格喜欢钻研玄学,他四处传播他信奉的哲学思想,他是以印度教高僧为榜样的思想家,他的最后一招是用枪----死亡宿命威胁巴斯尼,给他催眠,催眠未果,巴斯尼说他完全不懂伯茵伯格在搞什么明堂。日后成为美学家的特尔莱斯表示他对两位学长的主导权之争没有丝毫兴趣,可是巴斯尼的情况从一开始就叫他兴趣盎然。伯茵伯格与莱丁对巴斯尼的肉体施虐时,特尔莱斯兴奋的旁观。他献计,命令巴斯尼自己说出:“我是贼”这三个字----艺术通过命名和定性惩罚了无知者的精神。特尔莱斯不断质问巴斯尼,你干坏事的时候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他的审美课题。这种艺术对人心的终极追问令巴斯尼异常痛苦,他答不出,他大叫:你在折磨我!尽管巴斯尼的身体愉悦了特尔莱斯,带给他美的启蒙,可事后当巴斯尼向特尔莱斯请求保护时,后者却告诉他:我对你已经不再感兴趣了。特尔莱斯消费了巴斯尼的丑行、身体和爱情,现在像丢掉喝完的汽水瓶一样抛弃了他。至于美学家本人,在非理性的炼狱中周游一圈以后,又神清气爽的返回超我之光的照耀下。
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Die Verwirrungen des Zöglings Törleß
同性恋情节作为这本小说的中心情节,值得特别留意。从表面上看,特尔莱斯的同性恋是典型的境遇型同性恋。他的同性恋对象巴斯尼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在士官学校这个封闭的男性环境下,巴斯尼代替女性充当性欲对象。这么说来,写同性恋情节,便只是出于服务故事背景的考虑了。可比较特尔莱斯对波兹娜和巴斯尼这两个性伴的不同反应,便会发现,同性恋情节并非异性恋模型在缺乏女性的环境下的演绎版本,而别具意义。作者写道:特尔莱斯对妓女波兹娜“还谈不上爱的问题”只是“肉欲”;而巴斯尼呢?“不能认为他真的激起了特尔莱斯的性欲”,“不妨用相恋这个词概括他俩的关系”。然而,文中又确实多次提到巴斯尼的女性特质引起了特尔莱斯的欲望,这又作何解释呢?特尔莱斯与女性化的巴斯尼朝夕可见,但受到他的吸引却始于听说他偷了钱。在两人决裂的对话中,特尔莱斯说他本想找一个远一点的角度来看巴斯尼,那才是他曾对巴斯尼感兴趣的地方,但巴斯尼却下手挑逗自己,特尔莱斯指责巴斯尼毁掉了一切。前文中也有一处与此照应,作者说明,特尔莱斯的兴趣决不止于巴斯尼身上,而总是越过巴斯尼指向新的,完全没有确切目标的对象。对于“致力于精神发展”的特尔莱斯来说,所谓“远一点的角度”显然是精神的角度,也就是审美的角度----正如特尔莱斯的初恋,他循着窗外传来的歌声,爱上了未曾谋面的女高音;而所谓“越过巴斯尼”的追求显然是精神层面的追求,而这追求的目标就是抽象的“美”。我们看到,特尔莱斯的爱欲将巴斯尼这个人一分为二:既然性欲聚集在巴斯尼的女性化侧面上,被纳入常规的、具体的、已知的异性恋范畴,那么精神之爱便停留在巴斯尼摘除女性标识后的部分上----比如雌雄莫辨的暧昧,比如缺失乳房的幼体感,比如自我身体的镜像映射幻觉----总之,精神之爱的希望被寄托于违规的、抽象的、未知的同性恋半球。因此,模仿异性恋的同性肉体结合反而瓦解了特尔莱斯追求精神之爱的同性恋的基础,庸人之爱的惯式招安了艺术之爱的特例。如果合并性虐的因素来看,那么不难看出,在穆齐尔眼中,性虐与恋母情结----异性恋模型----性欲处于同一阵营。巴斯尼受到莱丁虐待而啜泣激起了特尔莱斯的强烈性反应。与巴斯尼独处时,特尔莱斯本能的仿效伯茵伯格和莱丁的方法向巴斯尼施虐,这让他联想到母亲,他立刻制止了自己。在之前特尔莱斯与波兹娜的关系里,作者曾提过,青春期的少男对女性的爱往往发展为恨,或者说那不是爱而根本就是恨,特尔莱斯常常有咬啮漂亮女人的欲望----这一笔在一定程度上也注释了莱丁与伯茵伯格对女性化的巴斯尼的施虐欲。特尔莱斯告诉巴斯尼,莱丁他们并没有把他当成伙伴,而是把他当成性奴隶,当成女人来玩。巴斯尼也感觉到特尔莱斯不同于粗鲁暴虐的莱丁他们,而想跟自己建立更加“温柔”的关系,但是,当他主动献身给特尔莱斯时,嘴中喃喃念出的却仍然是“我愿意为你服务,那是我的荣幸”。尽管“服务”已经不再是被迫而是情愿的,但“服务”本身的性质却没有改变。特尔莱斯在莱丁与伯茵伯格虐待巴斯尼的秘密处所与巴斯尼幽会,他与巴斯尼的关系由于异性恋化而与男性∕强势施虐----女性∕弱势受虐的关系越走越近,最终特尔莱斯失去了兴趣。
轮舞/Reigen
轮舞大概属于噱头多多的那类文学作品,以致于大多数人在接触到它本身之前都会接触到大量环绕在它周围的传闻,这道本应增强其吸引力的光环,却反而将一些向它接近的人弹开。好比我吧,在被一遍遍告知轮舞的革命性,独特性和关键性之后,在自己也成了轮舞之伟大的传诵者----上海戏剧学院的某位教授在讲解戏剧时空时讲到了赖声川的某部剧作,说它的舞台时空极其特殊,是由两组人物轮番结对组成的首尾相接的环,下课后我走过去提醒他,这一结构应该是师承自施尼茨勒的轮舞,而他一面道谢一面向我投来嫌恶的目光----之后,我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真正去阅读轮舞剧本的理由。以致于当这原本难寻的著作一夜间现身于大江南北各家书店,旅行中与之屡屡邂逅的我一次次拿起它又放下。若不是为了它体量轻松刚好在上海回北京的高铁上一气读完,恐怕这本谈熟了的书,对于我来说仍然会停留在“如雷贯耳”的云端上。当年看完马克奥菲尔斯执导的法国电影版轮舞,我曾猜测这个德语故事是被法语搬演软化过了,这一点落实到原著剧本的阅读中得到了证实。施尼茨勒的性爱场面是漫画式的,这出俗气的桃色喜剧充斥着谈情说爱时的各种陈词滥调----无论是真情还是谎言,无论腔调高低贵贱,都缺乏新意与创见。作者的立意之巧并不在于如何高明的解说了世人热衷的性爱话题,而在于以大家用惯的模式,用大家讲熟的套话不断复写每个人乐此不疲的性爱游戏。性行为的丑感,并不来自于某一次暴露,而来自于循环往复的累加效果,那是一种疲劳,就好像妇科医生若是厌倦女性,不会是出于哪一个特别丑陋的溃烂阴户,而是出于工作的性质。在戏剧的时空里,本来看似偶发的,隐型的,作料般洒在生活的缝隙里的性前戏和性余音----道德的或者背德的,被聚集,压缩在一起连续展示,其间的相似性----故事与故事之间,故事与你之间----便如床底下的破鞋般从日常生活的阴影里被追光灯打亮了。作者独独将满足感官的性交本身略去,这客观上应付了当时的审查,而主观上还约束了观众的注意力:是乏味的模式在重复而不是媚惑的快感在重复。反观轮舞的众多摩登电影版本,在放开尺度的同时,也放走了原作的意义,于不经意间沦为软(假若尚不算硬的话。。)色情电影。有一种时髦的论调称,轮舞这出戏是对19世纪末奥匈帝国社会腐朽衰落的严厉抨击。可我觉得,与其说施尼茨勒的批评是社会学的,毋宁说它是人类行为学的。轮舞中的性,是属于所有人的最后一件玩具,就像世纪之交维也纳的圆舞曲一样,它也超越了阶级的界线,地位也好,智识也好,财富也好,任何差异在性冲动的面前都可以暂时让路,反正是个人脱光了上床都是一样要搞的。这毫无社会特征可言。在这出性的戏剧里,没有谈到的是:为什么要性交呢?大概这是不需要谈的,对任何人都不需要谈,因为性是必需的吧!因为性是爱的表达吧!因为性是一切难题的通解吧!因为性是自由吧!因为性是打倒孤独吧!因为性就是快乐吧!
污秽的夜鸟/El obsceno pájaro de la noche
CNN播送消息,强台风由越南沿海登陆中南半岛,CCTV用中文加以证实,泰国电视台播放东北部地区民众表情坚毅防灾抗灾的画面,唯有夹在越南和泰国之间的老挝一片静默,像堵吸音墙----万象的旅店配备卫星电视,调过两圈频道之后,未能搜获一个老挝台,这是一个神秘的缄口的民族么?或者只是无法分辨出老挝电视节目的台标,文字,语言,图象,脸孔和画质罢了。深夜乘车穿过老挝北部山区趋近中老边境,卫星云图上那条浓浓的雨云无疑也盘踞在这一带,可是这里有雨么?风暴和洪水肆虐的画面在哪里呢?我擦擦床铺边车窗上的哈气,车窗外似乎挂着些许水珠,车窗外似乎划过一座被泛滥的河水淹到膝盖的村庄,车子像底儿朝天的小船,院落成了池塘,赤膊的消瘦男人淌着水走近家门口的灯投下的光圈……那么我这辆大巴又处于这幅画面里的什么位置呢?在这段一如电视上越南泰国中国或者孟加拉发大水的图象里,我难道正漂移于水面之上?我又擦擦车窗,窗子像是给人从外面泼了桶墨。卧铺大巴从昏沉的颠簸中减速停在清醒处,我随众下车撒尿,天晓得下一个厕所在哪儿,落脚处地面十分干燥。你东看看西瞧瞧,投入那个最黑的巷口,不一会,你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你对我说:中国人是可怕的,这一车中国劳工太可怕,包括我自己也可怕!居然大半夜开到人家老挝人的村子里,车一停全车几十个中国人冲下去撒尿!随地大小便!在老挝村子正当中!要是老挝村民醒过来推开家门就会看见无数中国人拎着鸡巴冲自己撒尿!我环顾四周,整个老挝村庄都睡熟了,只是很远的地方有手电筒的光点在上下跳动,像电视剧里的日伪侦缉队在追踪游击队的孤胆英雄。我对你说:来时路过昆明,我们住她店里的那个香港老逼,她说什么来着?我们香港人对你们大陆人又爱又恨,爱就爱你们的人民币,恨就恨你们的没素质。我听了,走到她面前,拉开裤裆撒尿!不,我没有。我把用过的咖啡杯递还给她,做出一付有素质的大陆人的样子。
万象的国际长途车站比飞机场还远,同样是回昆明,跨国卧铺大巴要把我们在这个国家多留一天一夜,你望着刚起飞的老航班机说:我本应在那上面的,像个外国游客那样。我对你说:我怀疑30多个小时开不到昆明。你忧伤的对我说:YOU ARE NOT HELPING。早到了几个小时,在车站消磨。候车大厅里都是中国人开的店铺----中国来的客运大巴夹带的黑货首先来到客运站,便就地开张。你想再来一杯老挝人为外国游客特备的果昔,你想再来一根法国人尝了都大呼正点的法棍,不料这里只有折叠纸灯笼,春联和迎客松招贴画卖----我对你说:黄山的那棵迎客松早就给雷劈倒了,现在那棵是塑料仿真树。你走出去抽烟,车站门前本应是停车场的地方已荒废了,你望见一群抬钢筋的老挝少年,老板把卡车倒过来,指挥少年们装货----下雨了,他们仰头嬉笑,脱了上衣,你追我赶,逗来闹去了好一会儿又脱了裤子,只穿底裤干活----他们忽俯忽仰,肌肉块块贲起,充血而殷红,像是草丛里起舞的花妖,每根钢筋上车少年们都振臂欢呼,彼此鼓劲儿----你发现其中有个老挝男孩胸肌特别圆挺,而他似乎也被目光烫到,向你这边转过头来,腼腆的笑笑----卡车后斗上钢筋装得太多,几乎要给压得前轮离地了。你对我说:怎么连老挝村民都比中国男人有看点呢?要是中国人完全丧失了美感,光有钱获得不了尊重。你对我说:这是你大老远跑来老挝一趟的高光点。你对我说:就好像看到澳大利亚白人大种马是你这趟的高光点一样。一走进餐馆你就盯上了他们俩,像苍蝇踪上了肥肉。你径直走到观察他俩的最佳位置落座,你直勾勾的瞪着他俩点菜,结果点的全是素菜,可你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因为你直勾勾瞪着他俩吃饭,直到目送他俩走出餐馆,才回过神来,那顿饭对于你来说绝对荤到不行啦!你对我说:比起澳洲进口牛排我还是更想尝尝老挝土产牛肉。反正哪里的肉都好过中国的,中国肉又贵又难吃。
我们拿着本导游手册在万象的大街上游逛,迎面撞见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本导游手册,文字不尽相同,但封面却都是颇有标识性的老挝风物照片----按中国人时兴的说法,这是一张张文化名片。这里是值得一去的寺庙,它的历史,它的传说,它的艺术价值如何如何;这里是不得不去的皇宫,它的统治者,它的妃嫔,它的臣子又有哪些故事;这里是广场,环绕它你会发现什么惊喜;这里是大街,它由正宗的本地饭馆,独特而友好的冷饮摊和有机会发生艳遇的酒吧组成。请问这家冷饮店在哪里呢?沉浸在导游手册里的各国游客在街角相撞,一抬头都是些外国脸孔,操着南腔北调的英语问路。它应该就在这个街角的,但是这里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发现了另一家冷饮摊,我认为它更加棒,因为它独特而友好,相信我,去那里会是你的一次奇妙探险。城市变成了一张外文导游图,上面处处标注着可享用的快乐。导游手册说老挝的人民懒散而善良。资深旅友说老挝人比越南人可爱得多,他们基本不会坑骗游客。我在夜市买了一匹老挝手工丝绸,便宜极了,才砍了几句价钱就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老挝人真好!你试过老挝式按摩么?手法一流,而且便宜得难以置信!你试过老挝女人么?你还在等什么?她们是不可想象的!游客们以工具使用说明的口吻夸奖老挝人的素质。我对你说:如果一个民族曾被训练成专门服务的民族,那么这种特性,可能会遗传下来吧。你对我说:你不觉得我们跑到老挝来很奇怪么?白人来这里是为了重温殖民地的旧梦。我们呢?翻身的奴婢假装主子么?你去过中国么?噢!相信我中国是不可思议的!你试过中国的女人么?
你在万象的宾馆里工作,把国外奢侈手机的高端咨询服务翻译成中文,提供给新兴的中国高端消费人群。我一个人出去。我去塔銮,那是老挝的国家象征,几百年前就毁于战火,后来老挝人的法国主子按照西方探险家的照片重修塔銮,老挝人抱怨法国版塔銮矮胖难看。我去玉佛寺,那是老挝佛教信仰的核心,神圣无比的玉佛被暹罗人抢去,现在供奉在曼谷,成了泰国的国宝,寺庙依然是法国人重修的,在原先的样式里又加了点洛克克风味。我在宾馆对面的冷饮店里喝果昔,两个法国人拿着导游手册找进来,反复核对店名与手册上是否一致后用英文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老板娘直接用法语回应,年轻的法国人喜出望外,老挝老板娘打个哈欠,钻回到水果堆后面去打果昔。我回到宾馆房间,你正想休息一会儿,让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只讲得出正在读的小说,智利人何塞多诺索写的污秽的夜鸟。我对你说:这本书不大适合在旅行中读。因为这书里都是刚铰下来的脚趾甲啦,拖把也似的邋遢老太婆啦,鸡尾酒会上突然大便失禁什么的。会让人在陌生的房间里呆得不大自在。我对你说:这是一本----很可能是智利唯一的一本西方正典。我对你说:多诺索看到,智利是个畸形人的王国,父亲是强人,母亲是老巫婆,国家形成、民族融合是个强奸过程,好不容易诞出个后代还是怪胎。我对你说:畸人的房间用报纸糊墙,他们趴在墙上贪婪的探听,报纸上是外界的消息,但都是些过了时的旧闻。我对你说: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欠缺的是多诺索的这种强度,也许是因为身份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不用焦虑的。我对你说:贝尔塔是个女性海象症患者,上肢如海象的鳍肢般肥大柔软,手指粘并,下肢完全瘫痪,她只能拖着大尾巴似的腿,一拱一拱的爬行。我对你说:贝尔塔是畸形王国中的文化人,她的爱好是看电影,她拖着腿爬到电影院头排座前面,趴在那儿痴痴的仰望银幕上好莱坞明星的浓情和热吻。书里提到贝尔塔给她的畸形人朋友们放了一部电影,那是英格丽褒曼和莱斯利霍华德主演的间奏曲,莱斯利霍华德就是乱世佳人里那个阿什里,而你我居然看过这一片的瑞典原版。我对你说:多诺索的另一本名著,叫作没有界限的地方,写的是一个变装癖勾搭拉丁种马结果被打死,墨西哥人把它拍成电影,想来还是在隐喻后殖民社会吧,这张碟我有,等从老挝回去就放给你看。你点上一支烟,等着山鲁佐德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临走那天上午,乌云压境,我们去了老挝国家博物馆。我们审慎的脸孔从罩着那些展品的玻璃橱柜上滑过----这些是高棉遗迹,这些是暹罗古物,这些是缅甸仿品,那些干脆是中国货,然后就是正宗的法国殖民地式样了,我们大老远为它跑过来的老挝在哪里呢?我们在皇宫里看过皇家舞蹈团的演出,那应当是正统的老挝戏,可惜所有舞者和乐师都是从泰国取经归来的。博物馆的革命史图片展声讨法国殖民者,讴歌新政权,可图片的介绍又都是法文的。记录塔銮的图片资料也记录到了塔銮的摧毁者们----一群留着长辫面露饥色的中国流寇----黑旗军,博物馆的对面,是新中国示好捐赠的巨大而闲置的文化宫。去一个国家旅行,怎么能不了解了解它的文化呢?不了解文化,又怎么交流?无法交流,又怎么去理解?不相互理解就会发生战争……不理解不就白来了么?!我们审慎的检视,试图拆解开缠在老挝身上的杂线,擦干净别的民族的屎尿,从而真正走入“老挝国家博物馆”而不是另一家赝品杂货铺,从而开始奇妙的真正探险而不是拿导游手册当攻略玩真人RPG----这时,我们来到一口大石缸跟前。它大概一人高。黑漆漆的不大起眼。有人跳进去只露个脑袋照相,因为那样有点刺激,个别的石缸里确实发现了人的遗骸。石缸是从一片偏远荒芜的平原上被移到这里的,那里有几百口石缸,平原本没有名字,便被命名为石缸平原。没人知道石缸具体是哪个年代,由什么人,为了什么制造的,因为从未发现与它们相关的其他文物,石缸上也未曾发现任何文字或符号。我和你并肩站着,望着石缸,它朝天张着男同性恋者肛门似的锥型圆口,什么都不吐露,我们对望一眼,什么也说不出。
私人侦探/Finger Man
病中读了雷蒙德钱德勒的一个中篇,那是我从一本1980年出版的小说选里找到的。它原名Finger Man,是钱德勒最早的硬汉侦探故事之一,1934年发表时投稿杂志,主人公尚无姓名,后来编撰成集子重出,才给他冠上菲里浦马洛这个业已享誉江湖的字号。若如此也做得数,这便是马洛的处子秀了。那本钱德勒早年故事集录名为The Simple Art of Murder,不知为什么,中文版简单的谋杀艺术中却并未收录我读过的这一篇。这两年来国外侦探推理类小说在我国获得读者和众多评论家的追捧,对于我国的社会发展阶段而言,这是很正常的状况。起码要明白,侦探小说是一种适用于城市读者,并特别适用于办公室工作者(白领)的功能性读物。犯罪与惩罚的故事恰好满足了他们特殊的心理需求----生活的庸常,去人格化和重复性留下了一大堆空前贫瘠的心,它们渴望真正的刺激,如果不是幸福和美的话,真正的不幸和丑也可以。正常,规矩的人们急需一点点另类的违法的可能性。这早就被出版工业发现,并加以利用,就像色情小说是用来给你打飞机的一样,侦探小说也是用来满足你的图书产品。美国的硬汉(Hardboiled)侦探小说的不同在于,它强化了城市的非人的体制性挤迫与反英雄侦探主角的个性化舒张之间的对立。由于这一点,而不是由于那些漂亮的细节,机警的对话,或者帅酷的人物形象,作为一个整体,这种文学样式体现出一定的现代性。
国内硬汉侦探小说爱好者现已得知,这类小说被国外严肃文学界表扬具有颇高的文学性。通晓英语的书迷(译者是他们的仇人)常常会挑一两处哈米特或者雷蒙德钱德勒的隽言警句出来对作者的英文水平大加赞美(这无疑是他们读得下去的小说中英文水平最高的),或是感叹这些硬汉作家是如何如何深刻的洞悉了冷冰冰的人性(这无疑是他们所能感叹得出的最高评价又不大会感叹错),但他们也许并不了解,近年来,对硬汉侦探小说进行性别研究成了国外文学评论界的热点。尽管并非钱德勒的全盛时期代表作,在这篇早年作品中,钱德勒写作中那备受热议的男同性恋倾向已是一目了然。在史上最著名的硬汉侦探菲里浦马洛的叙述中,居于色情注视之下的是帅小伙路哈吉特。他是马洛出生入死的哥们儿,可他被马洛的观察女性化了,马洛认为他十分漂亮(而他的女朋友并不十分漂亮),马洛一见到路就注意到了他猩红丰满的嘴唇,马洛盯着路的橄榄色皮肤和浓眉看,还发觉路从长睫毛下面看自己。路施展魅力请马洛帮忙,马洛感到不舒服,因为感到了诱惑,但到底不忍心拒绝。路道谢时还要先舔舔自己的红嘴唇。路被杀后,马洛替路报仇,直到确认自己干掉了杀死路的凶手为止。与此相对,女性则坚守祸水的岗位,她们勾引,背叛,告密,求饶。马洛头一次看见路的女朋友就称之为“你的婊子”,路辩称“她不是婊子”,等到真相大白,果然是“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秘密)告诉了他的婊子”,结果转脸就被她给卖了。路的女友向马洛倾诉自己的苦衷,还拉开上衣展示乳房之间的烙伤,正处置几名枪伤男子的马洛很不耐烦。末了,那女人跳窗逃跑,马洛懒得去追她,他毫不在意。
大海/The Big Sea
朗斯顿休士,黑皮肤的桂冠诗人。他从小就想去非洲----黑人的故乡。他从小就想去哈莱姆----黑人的首都。他的父亲说,黑人应当离开种族歧视的美国社会,去到,比方说墨西哥,靠自己的勤劳和经济头脑挣来体面的生活。黑人都是懒鬼,只有勤劳才救得了他们。
他的恩主,一位白人女士说,黑人应当与非洲大陆的力量之源接驳。黑人的脚踩在烂泥里而不是水泥上,黑人艺术强过白人艺术,因为黑人是原始人。
朗斯顿摇头说:不,爸爸。不,尊贵的女士。我是美国人,一个美国诗人。
他辍学,上船务工。
起先,是条开不走的船。他在船上读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读塞缪尔巴特勒的众生之路。当朗斯顿读到康拉德那个被白人殖民却会吃掉白人的黑非洲,他能怎么想呢?当朗斯顿读到巴特勒向维多利亚英国的白种爸妈们祭出的檄文,他又能怎么想呢?
船开动,他把书丢进后退着的美国海,二十一岁的他要去生活了,生活在大海上,如同水手康拉德。
他不会游泳,也不懂驾船。他在船上的餐厅端盘子。
他乘着殖民者的船,跨过大西洋,他踏上黑人的非洲。他对黑非洲的居民说:我是你们的一份子。非洲人笑了:你才不是黑人哩。
朗斯顿在非洲海岸买了一只红猴子,将它关在笼子里带回美国,当作纪念品,就像白人把他的黑皮肤祖先关在笼子里,卖到美国那样。他的黑皮肤美国母亲憎厌非洲来的猴子,说它是刚果恶魔,那迷惑了柯兹先生的刚果河啊,沿着它,自奴隶海岸溯向非洲的心脏。
约瑟芬贝克的巴黎,朗斯顿也在。他是约瑟芬贝克们少数不谙音律的老乡之一,巴黎问:那你来干什么?诗人为阿拉贡们开门,诗人为科克托们听桌。诗人掀开后厨门帘的一角,窥伺格楚斯坦因客厅里的巴黎,诗人从脚后跟方向见证了海明威的流动宴席。
诗人在大都会剧院观看了邓南遮小说里神话般的意大利女伶的现场演出,他失望的看到了一个衰老的白女人;诗人游荡在白人文艺复兴的圣城威尼斯,游荡在建筑,雕塑,壁画,油画,神祇,国王,贵族,英雄,教皇,圣徒等等各种美丽各种崇高各种伟大之间,他失望的大喊:难道威尼斯就没有穷人么?!诗人被偷了钱包,在意大利海边流浪。
回到美国。上岸,拿到二十美元稿费,朗斯顿觉得自己由刚到美国的非洲移民变成了刚到美国的欧洲移民,手里有钱在这片新大陆上重来。感觉像个黑人与感觉像个白人之间的差别,是诗。
朗斯顿来到哈莱姆。这座悬浮在白人的纽约腹地的,伟大的黑人首都。这颗搏动的黑人心脏,正向纽约,向旧金山,向巴黎,向伦敦,向东京泵出滚烫的黝黑的原创力之血。作为一个新鲜出炉的文化母体,黑人民族被端上餐桌。约瑟芬贝克们,杜克艾林顿们,朗斯顿休士们,新黑人们在哈莱姆给烤得火热炙手,膨胀的蒸汽将他们一颗颗迸射出去,投向冰冷广袤的宇宙。
这就是哈莱姆文艺复兴。黑人自己的文艺复兴。新大陆上的新黑人张开白帆乘着这股风气回去,像米开朗琪罗往古代希腊的残像和废墟驶去,可朗斯顿休士们,他们要回去哪里呢?不不,当然不是刚果。那么,是他们成日谈起的弗洛伦萨和大英帝国博物馆么?船行渐疾,他们紧紧扒住白船板,白帆索,白桅杆,白舵柄,白扶手……在这白晃晃的白天的大海当中,朗斯顿意识到:他不懂驾船!当一切都熔化在白炽的日光里,他们能握得住的只有另一只黑手。
大萧条的冬天,朗斯顿爬到了他生活的顶峰,那是纽约派克大街上一座高楼的顶层,他恩主的公寓。从堪萨斯的,从克利夫兰的,从巴黎的,从华盛顿的贫民窟,从热那亚海滨的收容所和公园躺椅上,诗人朗斯顿一步步爬到这里,爬到了这位衰老的白人女士博爱的羽翼下。恩主欣赏诗人的黑皮肤,她欣赏诗人的祖先和血统,她欣赏----并只欣赏诗人有别于自己的原始。现在,朗斯顿要做的是,从这只藏在云彩后面的温暖的巢里爬出去,跌下去,落回严寒的纽约街头,濒死的穷鬼裹着报纸在银行门口过夜,落回到开往哈莱姆的地铁里,开往文艺复兴过后疲怠萧索的老哈莱姆----他对她说:很抱歉,尊贵的女士,我是个哈莱姆黑人,与您一样,我是个美国人。 前些天在长春看了04年的一片Bother to Brother,这是一部向哈雷姆文艺复兴致敬的穿越片。。。片中充当希腊恋导师的是哈雷姆文艺复兴的重心人物之一Bruce Nugent,他引领着新一代黑皮文艺小GAY重新发掘了黑人同志文艺的文脉。翻回朗斯顿休的自传大海,找出几处对布鲁斯纽金特的描写:
1.纽金特与朗斯顿,佐拉赫斯顿等人一起创办了新黑人文艺杂志火。
2.纽金特负责发行。
3.火受到黑人舆论界的攻击,部分是因为里面刊登了一篇纽金特的故事,这篇故事仿效了王尔德惯用的写法。
4.因为纽金特没有工作,他发行杂志收款的所得,在他回到哈雷姆之前都被用来支付他自己的工资了。在电影中,佐拉赫斯顿抓住了纽金特挪用公款。
读过大海以后,再看到片中几人决定要出一本杂志的我对朋友大喊:这本杂志叫:火!得到印证后,朋友用看怪兽的眼神瞅着我。
这部电影最后献给了Bruce Nugent及其精神。
啊啊啊哈雷姆文艺复兴啊!
男同志的母亲/The Mother of a Queen
爱尔兰红作家柯姆托宾的短篇集母与子Mothers and Sons最近被译介过来,作为“短经典”系列里的一本。老实讲,要提经典,托宾这些短篇是当不起的,要谈卖点,除去时新便是GAY情了。挑出其中GAY得最露骨的三篇来读过,集末的长冬A Long Winter挺不错,不过就算只是拿去和安妮普鲁的断背山比较,也还欠了点力气。大题目是母与子,可真正涉及母子关系的只有长冬开头的一小段而已----家人里有个教士A Priest in the Family写教士儿子骚扰男童被告的消息传来,影响了母亲的生活,三个朋友Three Friends写母亲的死影响了儿子的生活,他随同志友人去海边搞了一夜毒品派对。长冬上来写母亲酗酒被儿子发现,本来还以为是进入黑夜前的漫长一天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不想情节急转直下,母亲又死了,儿子在接替母亲做家务的小雇工身上找到了慰藉。死去的母亲又成了故事的前提,突如其来的GAY角色恰好填补了母亲离去留下的空洞,在现实主义的创作里这就像是男同志作家在施法降神。母亲的爱从她的尸体里被抽象出来,成了能够被同志情人火辣辣的爱取代的普世大同之爱。连接母亲与儿子的脐带本由生育而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与政治却被死亡取消了,留下的只有对舐犊之私、对哺乳亲密感的回味和幻想,正渴望着能在母性化的同性对象身上获得满足。这份温情也许不好说是怯懦,就说是一种爱尔兰式的浪漫吧。同样是做母亲和同志儿子的文章,美国作者大卫里维特的两个短篇可要犀利多了。万有引力Gravity写母亲照顾罹患爱滋病的儿子,是标准的纽约客体,接近约翰奥哈拉John O'Hara的小小说布局,但感情冲撞力要强烈得多。儿子是母亲的卫星,母亲的重力场将儿子笼络在身旁保护起来,逃逸的儿子患病后又回到环绕母亲的轨道,虚弱垂危的他只有像小时候那样被母亲牵引着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感到自己还活着。在里维特上大学时发表的作品领地Territory中,上述“坚强明理母亲遇上脆弱同志儿子”的典型化人物形象得到了发展。母亲得知儿子的同性恋倾向后立刻表示支持,甚至当上了同性恋者父母联谊会的主席,致力于同性恋权益事业。然而儿子带回家的第一个男朋友却让母亲困扰,三人一同去看电影,儿子与男朋友手拉手,回家后母亲对儿子说:对不起,我只能接受这么多了。这个“家”是母亲的领地。在里根主义的80年代,儿子去机场接男朋友,可只有回到母亲的汽车里他们才敢接吻。母亲保护儿子的性倾向,她允许儿子与男朋友在自己的房子里同屋。男朋友诱惑儿子到院子里露天做爱,结果惊动了母亲的狗,母亲出来巡视,儿子藏在黑暗中默不做声,直到手电筒照亮了两具男人的裸体。这是母亲难以接受的。院子也是母亲的领地,它是领地昏沉不确定的边缘地带,狗在男朋友腿上撒尿表明男朋友的入侵。在母亲的领地中便要按照母亲的意愿运行,母亲可以在自己的意愿范围内与他人分享儿子,比如儿子与男朋友在房间里同眠可以接受,但野合却跨出了设想的画面去到未知的黑暗中,对母亲造成惊吓,产生不安全感,威胁到了母亲的位置,这就不能接受了,手电筒打亮了母亲的底线。儿子在影院和男朋友牵手后,又来搂母亲的肩膀,母亲反感得肌肉痉挛,那是因为儿子和男朋友的同性肉体亲昵是母亲厌恶的,她可不想分享它。从母亲对出柜儿子理性层面上的接受出发,作者进一步研究了同志儿子对母亲的感性搅扰,从而到达母与子之间支配权的议题,最后同志儿子看到了这种无从推却的支配权导致的责任感。
在男同志的一生中,与母亲的关系大概是第二重大的课题吧!仅次于与肌肉的关系。连海明威攻击男同志的短篇小说都要以此为题:The Mother of a Queen----把海明威深具恐同意味的语带戏谑平译为一个同性恋者的母亲似乎太不够味,我拟了个新译名:皇太后……还记得追忆似水年华里临睡前母亲的吻么?被小马塞尔一写简直惊天地泣鬼神。田纳西威廉斯成名作玻璃动物园里强势母亲和诗人同志儿子的关系,过了十四年,到了突如其来的夏日Suddenly, Last Summer里,演变为苟活的强势妈妈和横死的诗人同志儿子之间的惊悚性纠缠,人鬼情未了么?取巧如法斯宾德,把不懂演戏的母亲大人招入自己的剧组,成日价让她演些秘书、邻居之类的龙套角色,他说:我不会处理母子关系,我只会处理导、演关系。至于俺地娘亲,许多年前,我就预备好了一部男同志与母亲冰释前嫌、其乐融融的电影,一旦事情败露就放给她看:美丽物事Beautiful Thing。烂片如为鲍比祈祷Prayer for Bobby也道出:不那么伟大的母亲会判同志儿子死刑的!就像卡夫卡的判决Das Urteil里父亲判儿子死刑一样。 原帖由 Dionysos 于 2011-3-2 09:45 发表
格雷/Gray: et skuespil om at søge tro og tillid
穆提韦斯基在2002年写下独白剧格雷,以王尔德那位美绝当世的道林格雷作为蓝本。
相较于韦斯基的格雷,当代希腊戏剧选里那篇由维斯康帝电影SENSO生发出来的独白剧无感就显得太过行货。各种邪火攻心之下,女伯爵利维亚滔滔不绝的独白宣泄的情感爆发力居然还不如电影里来的强大。估计差就差在那点儿GAY TWIST上了。说起来,比起丹麦这本,希腊当代剧作集真是太太不GAY了。 原帖由 Dionysos 于 2010-11-1 11:02 发表
2010年是中国的品特年。2005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品特并没有如同库切、莱辛和勒克莱齐奥那样被秋风扫落叶般全线翻译过来,成吨成吨的印出精美大套集摞在书店货架上,挑战孱弱的外国文学读者们的臂力。这几年来我 ...
我和老于在去塞班的飞机上先后读了品特61年的剧本服装展示会The Collection。比起背叛,此剧显得含糊不露,但议题却开宗名义同样是性政治。人物干脆是一对异性恋夫妇与一对同性恋夫夫,四人间性的权力场相互牵扯干涉,又明幻莫测。男同性恋在此剧中只是与异性恋雷同的另一种中产阶级权力∕经济模型罢了。
侮辱观众/Publikumsbeschimpfung
在二道白河的土炕上读彼德汉德克鼎鼎大名的《侮辱观众》,炕在白天里变冷,手里的剧本却越读越烫。我国译介者称,“这部传奇性的反戏剧并非是在否定戏剧,而是在反对观众习以为常的语言,因为归根到底,是语言使个体丧失个性,被社会化,被占统治地位的体制所吞噬。”当真如此么?读过该剧剧本之后回过头来一想,便觉得那么说是帽子扣得太大了。就好象说PUNK不是在反对主流摇滚乐,而是在反对人类的歌唱天性一样。如同学通电影理论的戈达尔,彼德汉德克也显然是学通了纷繁的戏剧理论才写出《侮辱观众》的,不同在于,戈达尔有意识的拍出在一切既有电影理论下都是笑话的电影,而汉德克则写下了痛骂一切既有戏剧理论的戏剧。因此,如果戈达尔的电影被称为反电影的话,反戏剧所指的就应该是尤内斯库之流的剧作,汉德克的《侮辱观众》不是背离了戏剧的规则,而是打从根儿上攻击了戏剧本身,彻底否定了戏剧的本质、要素和意义,这出戏是戏剧的自杀。汉德克说,他本来想写一篇论文来否定戏剧、剧院和舞台,但后来发觉,戏剧才是否定戏剧的最佳形式,在舞台上否定舞台,在剧院里否定剧院才最有效果。这是一出写给富有观剧经验的观众、狂热的戏剧爱好者和接受过戏剧教育/训练的戏剧人看的戏,不具备相应的戏剧知识,就找不到汉德克攻击的靶心,越懂戏的人受到的侮辱就越大,也就越能的体验到《侮辱观众》的威力。译介者擦掉这出戏对剧场中的语言重点研究的边框,将它拔高到质疑语言本身的高度,便化实为虚了,把拳拳到肉消解为无关痛痒,反映出其社会科学理论的水平过高和戏剧专科知识的准备不足。这里还牵扯到一个翻译问题,彼德汉德克的独门剧种Sprechstücke被译为“语言剧”,而它的实际意思仅仅是“说话剧”而已,为了好听而虚译,显然与汉德克实在并具胁迫感的写作风格不合;把动词“说话”译成名词“语言”也就没有了扑面而来的效果,还是剧中人自己说得清楚:“我们什么也不表演。我们只是讲话。 ”下面列出本剧涉及到的一些基本戏剧观念:
《侮辱观众》通篇集中攻击了戏剧的几大根本特性,即表演性,假定性,以及舞台时空特性。演员开宗明义,声称:“我们什么也不表演。”“这木板搭的舞台并不意味着一个世界。舞台的用处是让我们站在上面。”对于戏剧赖以生存的时空魔法,演员多次说明:“我们的时间和您那儿(观众席)的时间是一回事。我们处在同样的空间里。这里没有神秘魔圈。”
演员进一步说:“我们和您(观众)构成一个统一体。这就意味着情节的统一。这里只有一个地方。这就意味着地点的统一。这里只有一个时间。这就意味着时间的统一。所有提到的三个情况放在一起就是时间、地点和情节的统一。如此说来这出戏是一出具有古典风格的剧。”这是在拿古典戏剧三一律开涮。
“这舞台朝着您的这一面不是一个房间的第四堵墙。”这里拒绝了现实主义戏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第四堵墙理论。
这出戏看似布莱希特打破戏剧幻觉理论的发展,可剧中也有这样的台词:“您(观众)不再被当做我们只能间或顾及一下的观众群体。这里没有间或可言。我们不需要制造幻觉来让您们摆脱幻觉。为了转向您,我们不必离开表演。我们不脱离角色。”这都是冲着布莱希特的戏剧间离学说去的。
“我们不需要具有诗意。我们不需要让您着魔。这不是催眠术。您不必睁着双眼跌入梦乡。您梦幻的荒诞不必服从舞台的现实规律。剧场在表演梦幻。剧场在表演敬神和崇拜。我们不表演梦……我们不为超自然事物(表演)”这是在向超现实主义戏剧,以及基于超现实主义的阿尔托的残酷剧场理论开火。
“一些演出具有躲在背后和藏在地下的性质。即使是喜剧演员的逗乐,在木板搭的台子上也具有比较深刻的意义。事件和情节似乎是那么回事,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在话语,姿势和道具中间总是潜伏着什么。某些戏剧明显的没有意义恰恰正是表明了它们潜在的意义。”这几句揶揄了荒诞剧的直喻手法。
“这个舞台的空荡并非另一种空荡的表现。这个舞台的空荡并不意味着什么。”这两句预防了彼德布鲁克尚未发表的空的空间理论。
“在这里话语之间的停歇没有什么意义。在这里没说出的话是没有意义的。不存在没有说出来的话。沉默不表示什么。不存在刺耳的沉寂。我们不通过沉默表达什么。在我们的话语之间没有裂缝。这里的沉默不是艺术手法。”这里挤对了潜台词的戏剧手法,申明了对品特那路戏剧性留白的不屑。
“我们不是在做文献记录。我们可以根据统计报告表演当您在这儿时在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但是)由于我们不演戏,因此我们也就不表演根据统计报告现在正在发生的死亡。”这里是在和当时流行于德语剧坛的,彼德魏斯那派文献剧划清界限。
“我们(演员)讲话我们便有了戏剧效果。我们是有戏剧效果的,因为我们是在戏院里讲话。我们总是对您(观众)讲话。没有您在场我们讲话就无的放失。”从这几句台词看,汉德克比较倾向于格罗托夫斯基的贫困戏剧理论即只要有演员和观众便有了戏剧。演员们又说“您(观众)是主题。您是目光的焦点。您是关注的中心。”如同贫困戏剧模糊观演界线的主张,演员和观众的关系倒置了,把观众暴露出来。不过到头来,演员终归自称是“作者(编剧)的传声筒。”这与格罗托夫斯基强调的(演员)身体性自由又区别开来。
《侮辱观众》通篇对观众走进剧院的行为模式和心理索求展开猛攻,揭露出观众的麻木奴性和逃避现实把剧场导向法西斯主义,揭露出了观众自己止不住的表演欲。《侮辱观众》不是“军事演习”,它痛击剧场/演出/看戏模式,它痛击这些模式背后的法西斯属性,它是朝向自由的,朝向无政府主义的,它是PUNK的。对汉德克来说,最接近的比拟自然是他的奥地利同乡,托马斯伯恩哈德,在他的剧作英雄广场中,战后富足安乐的奥地利人听到了希特勒开进维也纳时奥地利人献给他的狂热欢呼。
海的男儿
冰岛渔夫∕Pêcheur d'Islande午后曳航∕午後の曳航
没有色鬼就没有了色。没有对男性美的注视,又哪来的男性美?读赫尔曼梅尔维尔,读约瑟夫康拉德,再读皮埃尔洛蒂的冰岛渔夫,再读三岛由纪夫的午后曳航,我越发肯定,我国没有男色----准确的说是没有真个儿男人的色,品花宝鉴那路男身女色的倒是不缺。有一类大男子主义的男同性恋作者,他们贪恋雄健而肉艳的,服从却超越的,反对自然的男人身上的神性。他们钟爱大海,因为大海是自然伟力的巅峰,而海的男儿,是把大自然踩在脚下的男人。洛蒂和三岛都写到,大海是水手的新娘----连大海都成了女人,也就难怪爱搞“天人合一”的中国人在这两本小说里成了“梳辫子的痨病鬼”和“黄皮肤妓女”。女性或女性化的审美者眼中,男性美是异质的,破坏性的,闯入者式的阳具美,属于消费品。男性审美者对男性美的审视是同性恋倾向与自恋倾向的合流,具备自我投射的同质化特征,不论俯视把玩,平视眷慕亦或仰视追崇都是强制自省的,产生建设动力和教育作用。洛蒂与三岛这两位不仅是男性美的鉴赏家而且是男性美的践行者。海军军官爱恋水兵与平民爱恋水兵不同,肌肉男爱恋肌肉男与病夫爱恋肌肉男不同,水仙与水仙的倒影相互激励,美并不特别驻留在哪一边,而体现在交互过程当中,体现在动态的趋向中多于静态的成果里。女孩随初潮或生育或哺乳成长为女人,一切由自然规划。男孩从子宫里爬出来,经由乳房哺育,跟在母亲裙边长大,若想成为一个男人,如同他们儿时痛恨的闯入母子世界的父亲那样,这须要通过教与学----独立于自然之外的精神繁衍。我认识许多敏感于美的男孩都拒绝成长。他们沉迷于自然赋予的幼态。既然认识到了自身自然的可爱,就此拒绝发育和改变,静止下来才好。当自然规定的岁月流转无情的消磨了幼体的美感,老去的他们被困在崇尚自然还是抵抗自然的两难之中,只好扑向与自己蜕去的幼体相像的幼体,像采补童男的道士,痴望获得自然精力的反哺。这是男性∕人类试图爬回自然母体的尝试。作为审美者,他们对男性成长中美的发育一无所知。他们渐渐敌视起了锻炼和学习,认为那些人工雕琢,会破坏自然的美态,却忘记了我们区别于自然的精神属性。没错,我就是在说:男性肉体美是精神性的。古典希腊男性的目标是:美丽又美好。这就是为什么除了Gay Porn和橄榄球运动员全裸挂历,除了《时尚君子》和《健美先生》之外,我们还需要洛蒂和三岛用文学手段来注视男性美。他们留住了美丽又美好的男性挣扎着射出的最后余辉----当海的男儿将将落入陆上女人的怀抱,两位创造者当即扼死了他们。
通天塔-17∕Babel-17
您好,是叶先生么?您尾号为2740的银行信用卡欠款已逾期……我想象电话那头坐着一位白衬衫的一角滑出来又随手塞进皮带和裤腰中间去的眼镜领带男,他的面孔是刷白的一片,看不见镜片后生出红丝的眼球和领带结上方的红而深的裂口,他面前是一堵浅蓝色的隔板,竖条纹绒面吸收了他的嗓音,吸收了他的目光,他的左右两道视线沿着条绒细密的波峰和波谷向左右两边溜去,留下模糊一片的蓝色,他看不见我,他并不试图想象我,一串电话号码尽头,接电话的是2740,圆滚的屁股,架个二郎腿,拐着脊梁,天鹅似的向电话探脖儿,电话悬在屋顶,数字之神的谕示从听筒中浇下来:338号话务员向您提示,您欠款共计1785元3角8分,最低还款金额是431元,最后还款日期2011年12月31日,账单发布日期2011年12月15日,请于2012年1月1日凌晨0时之前在银行柜台或自动存款机上向尾号为2740的信用卡中至少存入431元0角0分,我们建议您一次性还清1785元3角8分,因为我们将每天向您的欠款收取千分之0.571894720786209……我观察到,浅蓝色小方格上沿以银灰色铝合金框了边,脑袋顶稀疏的头发里泄露出一大块白色,黑眼镜架在白色上面,黑领带结在白色下面,抱着电话的细胞核轻轻振颤,正方形的浅蓝色细胞被8个正方形浅蓝色细胞团团围住,外面是16个方格的一圈,再外面又是24个方格的一圈,几百个方格,几千几万个唱诵着还款通知的,由电话线连到几千公里外天花板上的神谕盒的细胞,像流出体外的血小板像暴露在空气里的熔岩板结在一起,守卫怀里刚吹起来的一串串一戳就破的0,身着铁甲的骑士,骑着披铁甲的战马,用铁链串起,排排列列,锁成一个正方阵,未曾听见什么号令,骑兵们便杀将过来,扬土绝尘,哪一匹马要停下都会给旁的马拽着往前奔,到底哪一匹死命发力谁也闹不清,骑士死在马上也不会倒下,人立的金属棺椁按物理规律前进,我的肉躯给碾出了一声尖叫,头颅被踢爆前0.1秒我瞥见了338!那是他盾牌上的纹章,新式自主讨债员,舒展金属的臂膀,鼓起液压的胸肌,板着铁的脸庞,其数据处理中枢强大到能独立意识,这些思考机器,明白得像主人,他们的电子眼显示,大街上行走的只有一摞一摞的数字,欠款逾期的是红字,按时偿还的是绿字,他们透过温文的声线向红字逐行播放戒条,等静电驱尘口罩下的磁芯纸盆念出最后一句:我裁定,您已丧失债务偿还功能。解体大限到了!“我”踏着飞转的橡胶轮呼啸而至,轻抠死账分解光线枪的扳机将您击碎,逼近您眉心的枪口微转调焦,枪口上一圈编号放大,清晰,又模糊……您的零件线路会兑换成圆角分抵给银行,不,虚拟现象弧上的历史剧破灭了,事实上,您的数字将从银行数据库里勾销掉,收支将重新获得平衡,红色曲线和绿色曲线组成优雅的一对,生出一串泡泡,戳破一串泡泡,在模块的内部,一组数字取消另一组数字,就像您在想象之前偶尔猜测的,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会不会只是声音而已?不必要的都被刷白了,取消了,您的时代,一组数字取消另一组数字,在模块内部,并非维护信用的概念,并非考虑到公正的问题,没有资源可回收,没有空间可释放,甚至谈不上纠正了什么错误,只是,经济在生产与消耗,借与贷,契约与惩罚,执行与取消的新陈代谢中获得热能,经济得以健康而蓬勃的成长,白白胖胖的,释放出人类文明之光!讨债员和欠债者,我们相拥起舞,像一对抹大拉的玛利亚,赞美你!全能造福的主! 原帖由 Dionysos 于 2011-10-16 18:13 发表通晓英语的书迷(译者是他们的仇人)常常会挑一两处哈米特或者雷蒙德钱德勒的隽言警句出来对作者的英文水平大加赞美
我就说硬汉侦探小说迷热爱警句吧!前两天看kiss me deadly碟里附送了一段原著作者MICKEY SPILLANE的纪录片,这人是将硬汉侦探小说更加通俗化的重要人物,pulp fiction界响当当的狠角色。他说有很多书迷随信附上自己琢磨出的警句供他选用。大line简直是硬汉小说家和硬汉书迷之间的催情剂。。 原帖由 Dionysos 于 2008-9-26 00:50 发表
拿蒙泰朗的少女们去和普鲁斯特的在少女们身旁(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作比较是很有趣的----当然,我是指作者心理折射方面。与后者的羸弱和多愁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前者文中满溢而出的强劲和自信。 ...
我的天!刚才查到,法斯宾德也是蒙泰朗大人的追随者!!他有两个片子提到了蒙泰朗,一是短片小混乱,一是撒旦烤肉。我看撒旦烤肉的时候还不知道蒙泰朗是谁。据说法斯宾德自己在小混乱里的角色,正是捧着一本少女们的德文译本大念特念。
和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不同,这少女们我可真不是冲着法斯宾宾读的。。。
维尔科的姑娘们/Panny z Wilka
雅罗斯瓦夫·伊瓦什凯维奇在今天成了波兰文学中的一个尴尬名字。这位远早于公蚕党的波兰文坛征服者,二战后投靠波共当局,长年出任波兰作协主席,并从政,贵为整个共产主义世界的文化巨星。随着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文艺风向逆转,已死的伊瓦什凯维奇遭到冷藏,鞭笞和唾弃,他的文章从课本中被踢出,新波兰的文化精英,舆论领袖们质疑他的品格,说他是靠向公蚕党出卖作家同人才攫取了声名。英美的东欧文学史家将他简单归入政治投机者一流,再不深究他作品的文学价值。很难不觉察这些来自所谓自由世界的文学批评本身的政治投机性。倒是法国人,在理想藏书中欧书目里,纳入了他的中篇小说维尔科的姑娘们。大概,法国的文化人充分理解一条:艺术家的品格(更遑论政治倾向)与其成就毫不相干----以一本长夜行征服了法兰西的塞利纳,不也是臭名昭著的法西斯分子,排犹主义者和二战法奸么?作家不是文盲耶稣,还得让其作品而非其德行来说话。读过维尔科的姑娘们,我确信此文应能比肩欧陆现代最伟大作家的中篇杰作,如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又或尤瑟纳尔的阿列克西。而阅读过程中,最直观的联想竟然是普鲁斯特。维尔科的姑娘们是微缩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它的故事主线是追溯,十五年后,男主角维克多回到曾经熟识的玩伴身边,昨日如花般的少女们重映眼前,却似是而非,她们有的嫁人生子,有的离婚独守,有的更早已离世。过去与现实,回忆与认识,死与生,既成与希望错位了,把维克多卡在夹缝里。这正是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最后一卷,重现逝去的时光中引出的统领全书的题眼情境。包括把维尔科的姑娘们搬上银幕的瓦伊达在内,众多读者仅仅抓住了此文表层的伤逝主题,其实,错失与无力感只是相互激荡的湍流中的一股情怀,伊瓦什凯维奇正像普鲁斯特那样,将回忆,乃至认识作为具有辩证性的课题来研究,而不是当作伤口来舔。追忆似水年华中时间如长河般铺展,而维尔科的姑娘们,利用锁闭的时空错层的水位差来展现时间的流逝,如此两片幅员差距巨大的流域,其主宰却都是时光,这永恒并瞬变的水妖。一如追忆似水年华的传奇性开场,维尔科六姐妹的男人维克多也爱失眠,半梦半醒之间的睡眠角力,表露出维克多的内心秘密与作品的认识主题。维克多还特别提到他倾心于柏格森,那个追忆似水年华背后站着的最清晰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男同性恋作家特别青睐少女们的故事。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部,叫作在少女们的花影下,普鲁斯特笔下轻佻冷酷的少女,经过学者考证,是他心仪的一帮海滨少年的化身。另一位法国大作家蒙泰朗的成名作也叫作少女们,罗曼罗兰奉之为写女性恋爱心理的最佳小说,他也许并不了然,这本对女性极尽挖苦贬低之能事的书是男同性恋作者的厌女症大发作。同样,不考虑伊瓦什凯维奇的同性恋倾向,就很难搞明白维尔科的少女们意味何在。维克多在农场日常工作中突然崩溃,失眠,神经衰弱,是因为他唯一的朋友,教养院女院长的侄子尤列克病亡。这让人想起了康拉德的胜利一开篇,莫利森船长死后海斯特的崩溃。与莫利森船长一样,尤列克也被几笔带过----只说他和维克多讨论哲学和理想----又盘桓不散。维克多总结他离开维尔科这十五年生活是“离群索居”的,并多次提到生活环境里“没有女人”。当被问及他是不是总躲着女人,维克多承认了,朱茜亚笑评:你是个不平常的人。二姐卡奇亚也说维克多从来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卡奇亚同样是“离群索居”的,瓦伊达在电影中干脆把卡奇亚处理成了一个女同性恋似的短发女人。维克多重投维尔科这个女儿国的怀抱,几乎爱上了小妹妹图尼亚,并与姐妹中最放荡的约拉做爱,书中写道,他以为自己“离群索居”的生活就此结束。失落在十五年前的“爱情”和“幸福”几乎就要被找回来了。然而不是这样,维克多最终又一次离开了维尔科。婶婶问维克多难道想一辈子独身,维克多肯定他从来都不想换一种活法,不想结婚,不想过家庭生活,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娶维尔科姐妹中的哪个,既然他和她们属于不同的星球,他选择回农场去。维克多“离群索居”的真相在他不踏实的睡梦中露出一角:他与另一具身体紧贴在一起,这是不知名的男性身体,或是他本人的女性变身,或是死去的战友的尸体。他从这具身体中体会到“愉快并亲切的温暖”,但同时也感觉到彼此之间“有一道由难堪的孤独构成的不可逾越的鸿沟”。灰绿色士兵尸体的意象初现于小说伊始,与早死的维尔科姐妹费丽那十五年前湖边出浴的裸体意象相对立。维尔科的女性世界代表安逸,富足,肉感的温馨,生命,享乐,以及逝去的好时光;而维尔科之外的男性世界则代表战争,失败,死亡,理想,节制,以及重建波兰精神的努力。这两者之间,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到底哪个才有意义?在往昔的海域迷航,几经磨折与诱惑,维克多找到了答案。导演瓦伊达把影片的重心落在维克多同婶婶告别时说的一句:并不是我刚刚错过了我的幸福,而是幸福在很多年以前早已被错过了。(这句台词的出处是原作中维克多面对约拉生出的一个念头)令全片在一片追悔莫及的情绪中落幕。在小说中,维克多清楚的表明,他不后悔,他也不想抓住这种与女性相关的“幸福”,他欣然抛开维尔科的一切,回到只有男性的世界中去。留意小妹妹图尼亚由林中空地采来的花束,维克多从中抽出了一枝黄蕊甘菊,他用手指抚摸着象征女性生殖力的饱满的花蕊,却觉得像是在抚摸战士才剔的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