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斗争的描写/Beschreibung eines Kampfes
没读之前,未曾想到卡夫卡全部被保留下来的作品中最早的这个中篇竟然如此窝心。情节复述对于绝大多数精彩的小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可如果谈论对象是卡夫卡,那么情节迷宫却正是他文章的命脉所在。更何况还是一这么这么GAY的段子!有必要逐笔描出!全文三分,首尾两段是现实部分,被夹心的遐想段落隔断的故事是这样的:a男和b男是一对刚刚结识的朋友,b男在一次晚会后告诉a男他爱上了一个女孩,a男失落之下十分煎熬,便骗b男说自己已经订婚了,a男闻言一楞,随即掏出刀子刺入自己的左上臂。不知各位瞧着会不会觉得眼熟,我是想起了《动物园故事》的结尾,要说爱德华阿尔比用那一刀向卡夫卡这一刀致敬,那只怕是入情入理得过了份。若仍嫌此主干GAY劲儿不足,尚有种种细节相佐:b男与a男道别时,a男觉得前者是在犯谋杀罪;a男在心中默念:女人可以亲吻拥抱抚摩b男,那是她们的义务,但她们不能占有他,他是我的;a男拼命忍住不去吻b男的眼睛;b男向a男自白时解开衣服亮出胸肌,a男觉得前者的胸宽阔而漂亮等等等等一些文评者称本文艰深晦涩,我的读感却恰恰相反----还真记不起卡夫卡有哪篇比这篇袒露出更多的自我了。从前,我们读着那些声名赫赫的篇目,心里总会好奇:这个化身为甲虫满屋疯爬的人类,这个被父亲判处死刑的青春,他究竟是谁?他的出发点和驱动源何在?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在其生平传记里,我从不相信艺术真实与生活基础之间的关联。因为现实世界只是理想世界的虚假镜像,艺术世界却可以凭借对现实世界的折射趋近于作者理想中的真。只有作品----青涩未熟的尚未被层层封入创作织物里的作品才能替作者发言。那些被挂牌为无法理解的行动、念头、梦中图景和编码符号,只要你用心而非用脑去读,都是一目了然的----无孔不入的荒谬感,更确切的说是真实存在的、凭感受而不是习惯看生活的人眼中现实堤坝的决口,亦或拟真球幕上突然出现的大团乱码----简单如斯。美国名作家(或曰名兔子…)约翰厄普代克评价该作为稚拙可憎的和唯一可以忽略的,我想,他实难作成卡夫卡的知音。当然,从技法上来说,这个早期中篇确实缺乏所谓的代表性,可在我看来,它也因而更具启发性。不同于后来表现主义式的冷峻,本文的意象搭建有些接近于布努艾尔早年玩味十足的超现实主义影像创作。文中主角的动作扯线纸人般孱弱无骨,正映照了他意念上的扭捏曲折,偏偏还要于病态中强笑,简直像是夏卡尔画中腾空的扁人被褪了色彩,或是卓别林走进了蒙克的风景画里。到了“胖子的毁灭”那节,好似爱丽丝吃过致幻蘑菇一样对肢体失去尺度感的描述,已是不折不扣的神来之笔。
http://news.xinhuanet.com/shuhua/2007-07/10/xinsrc_50207041008552501583310.jpg
http://www.artknowledgenews.com/files2007/EdvardMunchMoonlight.jpg
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thumb/4/4b/Kafka_monument.jpg/362px-Kafka_monument.jpg
布拉格的卡夫卡铜塑,形象应该是来自《一场斗争的描写》中的“骑行”一段
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en/f/f0/Descriptionofastruggle-litter.png
受该文中启发拍的短片,关于“胖子”的镜头。不过看起来滑竿上的那位一点不胖啊,而且四个抬滑竿的人也不是全裸的。。。
少女们/Les jeunes filles
拿蒙泰朗的少女们去和普鲁斯特的在少女们身旁(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作比较是很有趣的----当然,我是指作者心理折射方面。与后者的羸弱和多愁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前者文中满溢而出的强劲和自信。希腊人认为身体具有与思想同等的神圣性,我有体会的是:身体的特质会渗透到思想和文字当中,甚至着于形迹。正如读普鲁斯特,你总会闻到他不开窗的卧室里长年不散的阴寒潮气、病榻和手帕上樟脑水的味道一样,读蒙泰朗,你也能嗅到运动员参加完比赛后、军人在行伍操练间身上蒸腾的混合着泥土味的汗臭,还有一个健康而完善的男性闲适时从他的双手和脖颈上散发出的干燥清爽的气息。普鲁斯特的文章是越扯越错综复杂的乱线团;蒙泰朗的文章却明朗如离弦之矢,从射出的那一刻起便飞行在命中目标的最佳轨迹上,无一刻偏离。这是室内滋长的智慧与户外培养的智慧之间的区别。身体锻炼,流汗,竞赛和战争对男性智力的健全发育所起到的作用不可替代。通过燃烧身体来摆脱物质世界的羁绊,使灵魂在某一短暂的时刻获得解放,这有些近似于性爱的功效,不同之处在于,这是对自己的苛求和强迫而非放任和享用,要点是对身体的自然惰性反击而非顺从。我并不是说健全的男性心智便等同于高出侪辈的文学智商,事实上一般情况恰恰相反;我也不会想当然的强指那几个鹤立鸡群的肌肉型作家便必然拥有与外表相称的健全心智,事实上,壮硕如三岛由纪夫,其文章却大多难脱酸腐畸零之气(除却一部潮骚),也许这是因为,他并非生具一付能滋养灵魂的肉体,只是因艳羡而发奋,才为自己打造了一身仿制披挂吧。我只是说,蒙泰朗文章的优胜,植根于他那具足球队守门员、短跑选手外加斗牛士的肉体,这一身体特质的主动发光已经完全盖过了他的贵族出身拖下的慧尾。他的自由与独立,他的冷静与坚定,他的优越与优越感,他的轻蔑与漠然,还有他毫不遮掩的厌女症,那都是由他的身躯而非教育育成的“我”。设想一下,如果禁色里那个悠一去写书,大约也会是这样的一本。http://www.meaus.com/montherlant.JPEG
诱惑/Le Tentazioni
那是在一家小饭馆里。饭后,四目隔桌相望。时间好象回到了两双眼睛的主人还渴望相互理解的从前。她对我说:我准备结婚之后马上要孩子,然后一个人把他养大。我问:可是你马上就结婚了,怎么还说要一个人把小孩带大呢?她说:指望我丈夫,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同居了几年,现在感觉像是我一个人在过日子,而他只是个室友。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呢?她的眼皮垂下,又豁的翻起,瞪着我说:我要结婚。我也要小孩。虽然是我一个人,可那也没有问题。我一定能做到。******************************
那是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两杯酒下肚,一双耳朵似乎捕捉到了另一个个体在寻求理解之前其喉头软骨预先发出的“咔啦”一声轻响。“前一段时间不与你们联系,是因为我和我女朋友结婚了。”“那么,我应该向你道喜咯?”“请不要说风凉话。你知道,我还是会喜欢男人的。事实上,我再次与你们联络是因为我又开始和一个男人约会了。”“那么,我应该为此祝贺你么?”“现在,那还只是一段艳遇。我不知道它对我的婚姻会不会产生影响。”“我的朋友,我能说什么呢?只要你对自己满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交男朋友是我需要的生活,但娶老婆,怎么说呢,我想那是我应得的生活吧。我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八年,男朋友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可我女朋友一直等着我,尽管她知道一切。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和她保持联系,那是因为,我把她当作连接正常世界的最后桥梁。就算我在咱们这边惨死如狗,只要有她存在,我就还有退路,还有再活一回的机会。好比船如果翻了,还有一条救生艇可供我随时跳上去一样。”“所以,你认为这就到了你启动B计划的时刻。”“正是。但我没想到,诱惑居然紧跟着决定而来。所以,我此刻坐在了你家的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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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一张床的中央。灯已经关掉了。依靠触觉,我确定自己的四肢正与另一个赤裸男子的四肢纠缠在一起,被层层纺织品绞在里头,像个夹了两根香肠的热狗。他的身体摸上去有点像我们身下的席梦思床垫----海绵和弹簧的混合物从四面八方向我挤过来,我突然觉得害怕。“我可以打开灯看会儿书么?还剩几页就看完了,大概只要几分钟。”“当然可以。”他悻悻的翻了个身,用墙一样的后背对着我。读完,我合上书,关灯躺下----原本畏惧于物理或非物理接驳带来的光热,蛰伏在床垫里的黑暗趁机将我一把攫住,用它粘稠的体液糊住了我的每个毛孔。台灯下那本书刚刚还抱紧了我,现在却拒绝让我的记忆借用它的力量来驱散黑夜的魔术----它把躺在床上的人抛得那么远,叫那两只空空的摸索着的手什么也够不着,只得搂住自个儿异侧的臂膀。“不对,”我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人。”那么,他呢?我搜寻他的踪迹----那些有规律的呼吸声好象是从海对岸传过来。“你睡着了?”对方的气息被扰乱,昏沉的应了声:“没有。”“抱着我好么?”他的重量像礁石突破海面那样凸现在我触觉的荒芜之中,而之前在灯下读到的词句也奇迹般的从遗忘的渊薮里浮了上来。“想知道我刚才读完的小说是个什么故事?”“可以,你讲。”那具肉体在重新堕入睡眠之前挣扎着抛出一个回答。“那是在黛丽达最爱的萨丁尼亚乡村,一个佃农的儿子----神学院学生,在假期里遭到他俊美放荡的少主人的诱惑,渎神并为神所抛弃。他也曾抗拒过堕落的坠力,但听到心仪的人抱怨:‘我明白,你根本不喜欢我。’他便投降了。”
死过的男人/The Man Who Died
昨天晚上,和一个远在msn音频连线彼端的朋友聊天,我忍不住告诉他我在上海很开心,觉得上海很有趣。对方小时候曾是个上海人。当被问到“怎么有趣?”,我楞了几秒钟,然后说:“我表姐帮我在兆韦德办了个健身卡,我刚才去游了个泳,那儿简直是全世界壮男出现频率最低的健身房!”说完觉得这些语句都完全不能解释“有趣”和“开心”,我又找补了一句:“你知道啦,就是城市生活嘛!”20天前,深夜的北京,也是这个朋友转过头来对坐在他副驾驶座上的我提出了另一个击溃我逻辑性的问题:“为什么要去上海?”我扔出已经说顺了嘴的回答:“因为北京诱惑太多!”“所以你躲去上海。”我非常明白自己在理由和行动之间建立的联系不堪一击,连忙乱抓稻草“老有壮男找我去群P或者视频激情什么的,我自制力很差,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所以你要一个人躲到上海去?”我急于向他证明去上海对于我的必须性,因为到那一刻为止,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非得那么做。理性的尝试把我的决定导向天方夜谭的范畴,绝望之下我投身于感性的怀抱,我动情的对朋友和我自己内心的裁判说:“你不知道,我没法在北京呆下去了。我,我昨天坐在电脑屏幕前面连续射了八次。”他严肃的看看我,我认真的看看他,对视片刻后是止不住的爆笑。上述并非我口不对心的证词,我当时确实感到从北京离开才可以解决我在北京的问题,我当时确实感到来上海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得救的途径,也是唯一可行的出路。现在,我喜欢我在武康路的住处----一座80岁老洋楼的二层把角儿那间,有向西和向北两扇窗户,窗外是一条街的法国梧桐;我喜欢在夜里完全隐形的楼梯和楼道,它们包围了我亮着灯的小屋,像毒龙看守着金羊毛;我喜欢北向窗户下的沙发,躺在上面看书时我可以把脚翘到木制的窗台上;我喜欢钢琴上的两个音箱和邻居对我半夜大放Jesus and mary chain的不闻不问;我喜欢和BM一起听他们那张B面精选Sound of speed,她占了沙发,双手贤淑的交叉摆在贤淑的交叠膝盖上,我则选了她对面的那张折叠椅,双手撑在岔开的双膝上;我喜欢我们两个一起闷头吃橘子的时候空气里颤动着的性紧张;我喜欢她以及后来的含珍站在我家楼下仰着脖儿冲我半开的窗户大喊我的名字;我喜欢在含珍的小黄车里跟唱突然听到的Under Pressure;我喜欢被人问起:“你从前有个男朋友不是上海的么?”,自以为掌握了重要线索的他们会被告知:“哦,他现在在北京了。”;我喜欢在教室里听歇了顶的老教授大谈四点四十八分精神崩溃和奥尔菲,从而得到自己不是教室里唯一的怪胎的确认;我喜欢静安寺左近那个找不着楼梯上去的四楼网吧,只有搭地库入口旁的一个货梯才能到达,和它隔街相望,有间小铺出售很咸的老鸭粉丝汤和半凉的生煎馒头;我喜欢过了饭点儿以后去学校的教工食堂吃小灶,打饭的阿姨每次接过我那张进修班临时一卡通都会怀疑的打量我,搞不清我究竟是冒充老师身份的学生还是假扮成学生范儿的老师;我喜欢和久不见面的表姐姐夫一起打八十分,虽然姐夫会骂我脑筋秀逗牌技毫无长进;我喜欢各攥一把扑克的他和姐姐终于冲对方会心的笑了,在这一短暂的时刻,他们得以逃出为人父母的眼下,回到每周末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打牌扯淡的没心没肺的过去;我喜欢跟我所喜欢的那个还在北京的人通通电话,一面为自己的卤莽和这一卤莽所造成的物理距离向他道歉,一面又暗自庆幸自己杜绝了毁掉这种心理亲近的可能;我喜欢在搬到浦西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接到了3P的邀请,而我勇敢并坚决的以第二天早晨9点要上课为由拒绝了它。也许唯一值得抱怨的是我又写出了一部令人发指的剧作,而且每次打补丁都会让它显得更加碍眼,我很遗憾的对自己说:这是因为你没有幽默感----但应该承认,对于半夜三更望着电脑屏幕上摊开的剧作作业发愁,又或大声读出其中对白让自己听了毛骨悚然,我也挺喜欢的。似乎并没有哪件事可以真正称得上有趣,但我喜欢它们,我喜欢在上海的我,我觉得开心。
从“感觉怎么样?”回到“为什么?”劳伦斯最后的中篇叫作死过的男人(原名逃走的公鸡The Escaped Cock抑或逃走的鸡巴,这个名字才更贴合文章内容),读完好几天之后突然发觉这题目很适合我,当然了我很臭屁----这小说的主角是耶苏。事实上,让顽固而罗嗦的劳伦斯一写,不论是园丁,矿工还是耶苏都想一样的事儿,干一样的事儿----只有“太阳般发光的阳具”才关乎紧要。值得在此重描的是,尽管劳伦斯认为性是获得完满、窥见理想境界的必由之路,但他同时鼓吹阳具在性交完成后应该自我放逐,保持孤独,因为孤独才是阳具不丧失其力量的必要环境----正如交配后的雄虎会远离母虎和幼虎组成的虎群,独自生活。再臭屁一下:我这回大概算是自己把自己驱入孤独之中了吧。
使节/The Ambassadors
斯特瑞塞应该站在一个华丽的门厅里,那是邂逅发生的地方,他将从人群里发现他所熟识又久未谋面的戈斯塔利小姐。时间,可以是在一个盛大晚宴开始前,可以是在一个夜间沙龙望不见尽头的谈话的间隙里,斯特瑞塞想经由门厅出去,喘口气,他戴上帽子,从仆人手里接过外套,就在这时,他发现……必须是在夜里,因为我想要我们的主人公站在一盏闪烁刺目的水晶灯下,这种光线的存在我坚持要求,我可以不提它,但是它要在那儿。让我来想想,也可以是在一场演出的中场休息时,斯特瑞塞从楼梯上走下来----是的,剧院那高挑而宽敞、充溢着一大团水晶灯光的门厅里,一定有一条样式古雅的大理石楼梯,铺着红地毯,通向二楼包厢----那可能正是斯特瑞塞出来的地方。他选择了靠近他左边扶手的路线下行,他在楼梯口驻足,从楼梯口到大门口的通道上站着三三两两正在聊天的观众,他们对上半场演出赞不绝口,他们上下翻飞的双唇间吐出一串又一串意义雷同并可以在任何演出中场休息时重复而不嫌突兀的溢美之辞。他们此刻脑子里最清楚的映像是出门前在穿衣镜里最后一次看到的自己----穿着晚礼服的、戴上单片眼镜或复杂饰物的、发型微笑和眼神都被调整至战斗状态的自己。从穿衣镜前来到中场休息时短暂的热闹起来的门厅,他们打量着从身边直至远处四下里跳动着的那些晚礼服,那些单片眼镜,那些成套的复杂饰物,那些成套的发型、微笑和眼神,每双眼睛背后的裁判都抱歉的得出同一结论:自己是最棒的----又一次。我们的朋友在一道道扫射而过的目光中稳稳站定,很清楚自己的外观将被挑三拣四,并决定豁达的面对这一命运:如果我小小的不得体能给女士们(或是女人气的先生们)提供一点点谈资,那将是我的荣幸。那些目光中有一道恰好来自于戈斯塔利小姐,我们即将登场的女主角。等一等,如果把“恰好”去掉会不会更好些?我的意思是戈斯塔利小姐是蓄意出现在这个场合里的,那显然比巧遇要来得有趣。对,这次会面对于她来说是计划好的,只有对于我们的朋友才是巧合。因此她会穿上他最难以招架的那条裙子,因此她会先声夺人,而他则疲于应对,起码在刚一碰面的时候是这样的。她安排这次出其不意的门厅会面,当然不可以仅仅因为想让老朋友大吃一惊----她打算抢占心理上风,可这又是为什么?----她似乎需要在谈判里占据优势乃至占到便宜----什么样的谈判?伸张权利?讹诈?又或是报复性的索赔?无疑,不论怎样她都将以道德观和责任感作为武器胁迫我们可怜的朋友,直到他就范为止。而我们的男主人公呢?还是请他自己表态吧----鉴于他已经成了一位穿着礼服,在包厢里看完上半场演出,又从剧院楼梯上顶着水晶灯的强光和众人挑衅的注视走下来的先生,他想必也能够替自己说话了----“斯特瑞塞先生,您准备束手就擒么?”我们的朋友摘下他的礼帽,耸耸肩膀,说:“对不起了作家先生,我尊敬的创造者,作为绅士,我选择战斗----尽管对手是个女人。”让我们来考虑最后的问题,大幕揭开,由谁----哪一个具体的句子首先在舞台上亮相?斯特瑞塞先生站在楼梯口,他突然发现……斯特瑞塞听见一声突然又亲切的呼唤:嘿!斯特瑞塞!好久不见!……斯特瑞塞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不正是戈斯……斯特瑞塞认为他认识人群后面那张他看不大清楚的脸……斯特瑞塞认为他远远的看见了戈斯塔利小姐又不敢确定……斯特瑞塞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斯特瑞塞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他捏住单片眼镜前后调整,试图把那位被5位穿燕尾服男子和3位穿晚礼服女子挡在后面的穿晚礼服女子的形象聚焦在自己的视网膜上。在他确认目标并向对方招手致意之前,那团火红露肩礼服里包裹的雪白的人儿已经朝他挥动玉臂,她的手腕上和脖颈上都系着黑色的丝带。他甚至还没想起她的名字,那个女人的举动刚刚激起了他心里一计巨大的惊叹:“果真是她!”,他的身体就已经从人缝里滑了过去,那只手轻轻抬起在他面前,指甲涂得血红刺目,他俯身相就,脑子的运转终于赶了上来,他唤道:戈斯塔利小姐,没想到又见面了。今晚。在这里。
我不能骗您说----她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只一晃,便藏到了扇子后面----我很吃惊今晚能碰见您。事实上,我知道您会来,而且会一个人来。这也是我一个人来的原因。
您难道不应该在大洋对岸么?我的小姐。恕我冒昧。
美国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友善,特别是对单身女人而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应当是与您的未婚夫一起乘船跨过大洋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和我未婚夫登上那条客轮之前,您让我一定要向他坦白我和您之间微不足道的小秘密。
您照我说的办了?哦,我真不敢相信。在我印象里,您还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如此正直坦荡,令我敬慕的事情。毫无疑问,您是最出色的,我为您感到自豪。
需要给您提个醒儿?我可不是个男人噢,而您也不是我那可怜的早死的父亲。
原谅我的措辞。那么您得到完全的信任了?我是说,如您这般美妙的女子,在结婚前向未婚夫吐露一个他无从知晓的小小秘密,更何况这秘密的真相无伤大雅。他一定相当的感动。
是的,他相当感动。事实上,他当场就流泪了。当天晚上,他就给我买了回老欧洲的船票。
什么?他抛弃了您?
他抛弃了我。
为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它是那么小,如果您不坦率的亲口告诉他,他甚至盯着它都看不见。
我认为,恰恰是为了我非要让他看见了这个秘密。应该说是:您非要让他看见了这个秘密。
我提出那样的建议完全是为了您好。您的婚姻还没有开始,不能让您和他的婚姻建立在您和我的谎言之上。那样后果就严重了。
现在后果倒是好的多,没有谎言了,也没有婚姻了。
您不明白,我是不想让您对不起您的未婚夫,哪怕只是件最小的事,这样您一辈子都会心里不自在。
我看,是您不明白,您是不想让您自己心里一辈子不自在。如果可能的话,您想要对得起我的未婚夫----作为我和他的介绍人----但您已经对不起他了。他的原谅难以争取,好在他怎么看对您来说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您对自己怎么看。所以您必须以坦白换取解脱,这样才能让自己仍旧觉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请允许我遗憾的向您指出,您的这些想法很荒谬:要是如您所说,我为什么不自己向您的未婚夫坦白?
先于我坦白等于损害了我的名誉,一位正直的先生是不会那么做的,一个希望自己是位正直的先生的人也不会那么做,所以他选择让我自己损害自己的名誉。
如果我不能让您理解我的好意,既然这好意已经办了坏事,那么请您起码告诉我,可以为您效什么力,来弥补眼下不可挽回的局面。
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请讲!万分乐意效劳!
向我道歉。
道歉?
是的。为您劝说我向未婚夫坦白向我道歉。
我想您没有搞清我的意思。我所谓的帮助是指实质上的帮助。我可以给您一些钱。尽管您也知道,我不是有钱人。我可以给您提供名誉上的担保,我想您被退婚以后会遇上一些这方面的麻烦。甚至,如果您有需要,我还可以为您介绍一份工作。不管我能不能做得到,您尽管提出来,我会尽力去办。
我不需要工作,我需要您向我道歉。
希望您能看到,我是很严肃的在与您讨论这件事。
我和您一样严肃。请您向我道歉。
道……道歉?
是的。向我说:戈斯塔利小姐,对不起,我不应该让您对您的未婚夫坦白您和我的事情。请对我说这句话。我需要听到它。
现在就说?
请您现在就说。
歌剧院下半场开演的铃声救了斯特瑞塞。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斜上方45度打铃人或是上帝藏身的地方,说:恐怕,我得进去了。
戈斯塔利小姐向前迈了一小步,说:您说您乐意为我效劳,那么我要求您陪我看下半场。
我十分乐意,可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不是一个人。
什么?您的管家告诉我您是独自来看戏的。
我是独自来的,可看完上半场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斯特瑞塞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您要知道,单身的男士也常常会有追求者。
假假真真/Le Mentir-vrai
又可以看电影了。如果你知道科克托那三张DVD被我冷落了多久,你就能对我这次溜回北京期间有多无聊建立概念。那个下午,我其实是在等人的。潇潇走过来问我去不去吃晚饭----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仍然没有等到----我对他说:咱们看科克托吧!他傻呼呼的问:看哪一部嘞?我拿出《诗人之血》。他瞄了一眼我的碟包,说:只有三张么?你还缺一张《奥尔菲的最后遗嘱》。我说:我把那张当成了花絮盘,就没买。我等到,他对我说:你的身材是真好。摸起来舒服。
很久看不了电影,还以为自己对这玩意儿失去了兴趣,终于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直缺少足够空洞的无聊罢了----当你被这种匮乏感击中,你是读不了书的,就象人在极累的时候会没有力气睡着一样。等待,使未来的那个时刻变得越来越庞大,它凭绝对的质量,把弥漫在现在的供我生存的空气粒子都虏去了,留下绝对的空,扼住我的喉咙。我看《诗人之血》,我在等,它让我能喘息着等下去;我看《奥尔菲》,我还在等,它让我能忍受还在等的自己;几天后再看《美女与野兽》的时候,我已不记得自己在等----也就是说我不再等了。
我曾等到,他对我说: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乖的炮友呢。
在《奥尔菲》和《美女与野兽》之间的一个深夜,潇潇从外面回来,撞见我在电话里和人吵架----手机没电了,接着充电器,充电器插在客厅里电视用的插座上,线的长度不够我站着发言的,我只好坐在地板上倚着电视柜,冲那看不见的谈话对象大声嚷嚷。骂累了,我撂了电话,上床睡觉。去上海之前就扔在床头的那本《阿拉贡研究》仍然躺在原位,我想如果人都可以跟书一样就好了----你让它呆在那儿等你,它就乖乖的等着,就算等上个几年也不会抱怨,不会厌倦,无论哪一天,你信手将它翻开,它都会如初恋的少男一般,奉上最纯粹的激情和最真诚的关怀。
《假假真真》,阿拉贡晚年追忆童年的短篇传记,奇就奇在它居然套上了元小说的样式。超现实主义,共产主义,新小说,后现代----摩登了一辈子的阿拉贡这一次竟唤回了还是中学生的我读到巴思那篇《迷失在开心馆》时的大笑----十年前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逃课,心里在大喊:我不要去上学!我也不要被自己关在这里!十年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逃课,心里在大喊:我不要等下去了!我也不要连可等的人都没有!都是一样的,被猖獗生长的无用思维咬伤,然后被笑救了,被另一个鲜活而强大的思维激起的笑救了,然后又被得知自己还笑得出来后的宽心逗笑了。
忽然听到,他问我:要是我有个男朋友,你还不得把我吃了?
我想要是我也能从容的说出文章末尾那句就好了:“保尔后来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辈子”----这就下个定论吧!天气被定格为晴朗的,曲调被定格为欢快的,放下警惕的心,松开紧紧攥住对方的双手,人与人像星体与星体一样结伴,直至陨落----可这是鬼话!在我的面前,永远还有下一个时刻,因未抵达而未知的时刻,充满变数的时刻,林林总总的可能性霸占了我的道路,可能性繁杂而茂密枝叶遮挡了我望向终点望向结论的视线!可能来,也可能走,可能爱,也可能不爱,可能现在爱以后却不爱了,也可能现在不爱以后又爱上了!可能性滋养了希望!希望又滋养了等待!
我等到,他问我:现在,是不是我叫你干什么你都会答应?
告示或墓志铭:当可能性具象为一个人的善意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没能认出那是世界上唯一针对他而生的天敌。他迫不及待的把希望的丝牵挂在那个按照他的要求订制的稻草人身上,抑制不住的分泌黏液,一层又一层的缠绕,不断献上这些美丽的用于寄托和束缚的礼物,永不餍足,以至于他那吐出这些丝的“我”全部化成丝不见了,他曾经站立,跪拜,匍匐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词汇:等待。
第二天早晨,潇潇关心的问我:你昨天晚上跟谁吵架呢?我答道:我昨晚发现阿拉贡和蒙泰朗在学生时代是好朋友!也不知道他们后来会不会吵翻----一个是公蚕党,一个是保皇党!他傻呼呼的问:这都是谁呢?
贴出关于假假真真的正经介绍文章,请注意,这位同好也联想起了巴思
Aragon prolific commentator on the relation of truth to writing. In essays, interviews, and prefaces to his own work, he explored the problematic borderlines between historical fact and novelistic invention. These borderlines also became subjects treated in his late novels and stories; among the latter, the short text titled "Le Mentir-vrai"--first published in 1964 and then reprinted as the title story of a volume of short fiction in 1980--stands out because of its provocative title. (2) Published among Aragon's "oeuvres romanesques," this short story is a metafictional meditation on the "true lying" that fiction accomplishes, reminiscent of other postmodernist metafictions such as John Barth's "Life-Story"; but by its subject matter, "Le Mentir-vrai" is also about the problem of autobiography, or to be more precise, about the problem of writing retrospectively, from a great distance, about one's self and one's life.
I would like to read this text not in relation to the rest of Aragon's oeuvre or life, but rather for what it suggests about the possibility (or impossibility) of knowledge about one's self and one's origins, and knowledge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ruth and invention in writing about them) The explicitness,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 evasiveness, with which Aragon handles this question may make some readers wince; but from a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both his clarity and his evasions are instructive.
"Le Mentir-vrai" consists of two series of fragments, arranged in mostly regular alternation: A1-B1-A2-B2 and so on. The A series is the first-person narrative of an 11-year old boy, Pierre, who recounts his life more or less simultaneously with living it during the 1908-1909 school year; the B series consists of commentary about Pierre's narrative by an unnamed author, who is writing in 1963 or 1964 ("fifty-five years later"). (4) Is the Author (let the capitalized noun designate his identity in lieu of a name) the same person as the boy, grown up? Yes and no, in more ways than one--and it is in the multiple ways in which this text performs that "yes and no" that I think its real interest lies. "Pauvre gosse dans le miroir. Tu ne me ressembles plus, pourtant tu me ressembles. C'est moi qui parle. Tu n'as plus ta voix d'enfant. Tu n'es plus qu'un souvenir d'homme, plus tard." (5) These are the first words we read by the Author, after the boy Pierre has introduced himself, his friends Paul and Guy, his teacher l'Abbe Prangaud, and his Maman whose name is Marthe. The Author enters by affirming that he is not the boy, in fact he addresses the boy as an other, "tu." To complicate matters, however, this address takes place in front of a mirror: the boy no longer resembles him (which implies that he once did), and yet he does resemble him. But it is the Author who speaks, not the boy; the boy has become only a memory of the man, later.
It seems that we are in the realm of autobiography--of a very modern, self-conscious autobiography which knows its enterprise to be problematic, perhaps even impossible: "Je me repete. Cinquante-cinq ans plus tard. Ca deforme les mots. Et quand je crois me regarder, je m'imagine.[...] Je crois me souvenir, je m'invente." (6) Here the Author is no longer addressing himself in the second person, but he is still divided. Unable to tell the difference between looking and imagining, remembering and inventing: these are not cheery thoughts for an autobiographer.
No wonder that the Author now pulls a rabbit out of his hat: "D'ailleurs, je ne m'appelais pas Pierre, c'etait l'Abbe Pangaud (et non Prangaud) qui m'appelait Pierre, et pas Jacques . Tout cela c'est comme battre les cartes. Au bout du compte, le tricheur a garde en dessous l'as de coeur, et celui qu'on appelle un romancier, constamment fait sauter la coupe." (7) The Author, it turns out (at least, for now) is not the helpless plaything of faulty memory--on the contrary, he is the master cheater, a novelist, distributing the cards exactly as he wishes: his real name was not Pierre, nor Jacques, those are invented names; the priest's real name was Pangaud, not Prangaud. But Guy's name was really Guy, the Author continues--and at the same time, Guy is also a stand-in for Henry de Montherlant, he explains in a footnote (p. 10). ..
法国畅销书两种
情有独钟的人们/L'aurore des bien-aimés雪中惊魂/La Classe de neige
近来读了两本通俗小说。两者都是法国文坛近年来出挑的大热之作,都曾引来评论界的如潮好评。L'aurore des bien-aimés(英文译本名为Dawn of the beloved)是电视文学奖得主,而La Classe de neige更加犀利,作者Emmanuel Carrère凭此作夺得95年的费米娜奖。论个中天地,两书天差地别。前者讲的是奥斯曼帝国苏里曼大帝与其希腊俊男宠臣间绝对之爱的结成与破败,后者讲的是恰逢平生头一回梦遗的小尼古拉直坠冰窟的冬令营之行。一个是外向的,一个是内向的;一个是遥远的,一个是切近的;一个是历史延展的,一个是童年片段的;一个属于沙漠与宫闱,一个属于雪地与度假木屋;一个是征战与阴谋中的孤立,一个是窥望与揣测中的孤立;一个是心灵导演命运,一个是命运欺压心灵。一书以历史小说的写法将浓烈淡化于苍凉,一书以惊悚小说的写法在平淡中提炼出紧张。一位作者是猎奇与窥淫癖的,另一位作者则是倾吐与露阴癖的。然而,如此大异其趣的两座构建偏偏又在品格上相近,在骨相上相类。无须啧啧称奇,说到底,这两本小说的立足点都是相当GAY的----而且还要是带点性成熟前青涩味的那种----这里指的并不是故事方面(前者故事的源起部分和后者故事的全部),而是一种基本的情怀,就好象日式耽美系漫画的故事题材也可以是熟男间的或者异性爱恋的,但其中的BL情怀却会令人很难错认。看出这层,在我的书柜里,苏里曼大帝对他宠臣的占有欲与依赖感以及后者对前者的奉献与苛求便同小尼古拉对成熟的男辅导员和强壮的男同学的感官饥饿遥相呼应了。古代的,被现代人所遗忘的习俗;童年的,被成年人所遗忘的念想----这都是被重拾的当下主流语境中生僻的语汇,这都是被激活的冰河时代前曾霸占大地的蕨类的孢子。
此外,凑巧的是,两位作者在创作经历上也有交集。L'aurore des bien-aimés的作者Louis gardel是法国知名的电影编剧,德纳芙主演的印度支那的剧本就是他的代表作。不过十分遗憾,他把电影文本的局限性特点带到了他的小说创作中----许多值得深挖的场面都被他以一两个提纲或总结式的画面描写草草带过----这是用镜头说话的思维,单纯以这种思维结构小说,未免会轻得直如云烟过眼。相形之下,同样钟情于电影剧本创作的Emmanuel Carrère就没有轻易舍弃小说的优势阵地。他笔下的少年心事如海底深渊般难于度测,不动声色间,他就把一众无辜的成年读者领回了大家小时侯总是绕行、不敢妄入的游乐场鬼怪屋。尽管之前看过该小说的改编电影,并将之奉为平生最爱之一,可读过原著之后,仍叹服于文学的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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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来迎大主教/Death Comes for the Archbishop
在房东家吃过晚饭,我并不急着告辞。房东的老妈妈,已经90多岁了,精神依然矍铄,她总会在饭桌上用筷子敲敲碗碟,提醒上半身歪斜着朝左手中的饭碗里塌下去的我:“年轻人,坐坐直!像你这么窝在那里吃饭,不好消化。”我闻言立刻挺直腰板,冲她感谢的点点头----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冬天,春节前后,在爸爸的军营里,他会向我提出许多建议,都是生活细节方面的,都是军人作风的。我想起大学军训结束那天,一个不堪其苦的男同学对我说:总算熬出头了!他得到的回应是:我发觉军队挺适合我的。他不屑的瞥了他所认识的人中最没有希望成为规则拥护者的我一眼,以为我是在抬杠,然而他的视线却停在了我的身上,也许是那套穿了20天以后显得特别合身的军装起了作用,他露出渐渐被说服的和更加想不通的神色,终于投降似的说:你是个大怪人!----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喜欢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至于服从还是抗拒,那是第二步。“人老了就是倒霉,你明明可以照顾自己,可人家已经不信任你了。”老太太抱怨。我抢在她前头把饭桌挪回原位。她喊我陪她一道看电视,我就坐在长沙发的另一个尽头,和她隔开一个人的位置,心想,如果只是陪她看完新闻联播就走应该还不会显得太奇怪。正巧,那天国际新闻里在播孟买恐怖袭击的事儿,我告诉老人家,我的一个朋友在伦敦上学,他们学校的一帮老师去孟买出差,不幸被恐怖分子绑架,有一位丧了命。她听不清我的话,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低。我刚发完议论,就到了天气预报的时间,她又连忙放出声音,还取出上衣口袋里的一个小本子,记下了第二天的气温。我允许自己在这间刚刚吃过饭,还余留着百叶节烧肉和米饭的味道的房间里逗留一会儿,但只到新闻联播结束为止,此刻天气预报都已报完,无论如何,我也该离开了。我问前天用胶条重新固定的空调还响不响,我问昨天踩在沙发上重新挂好的窗帘有没有掉下来,不响了,没有掉下来,一切正常。我敏捷的站起来,着意露出点完成陪伴老人的任务后的轻松:“奶奶,我先走了。明天晚上见。”外面,夜晚,上海的天时特别早,8点不到的样子,就黑得像是午夜。交谈,以及在空气中往来的词句,都被关在了我走出的那扇门里面----自然,仍然可以说话,仍然可以发出声音,但听众只剩下了自己的两只耳朵----沉湎于内心的童年,我常常编故事给自己听,一边低着头在院子里兜圈子一边念念有词,一讲就是一整个下午,故事有时是系列的,有时是全新的。也许是故事的井被汲干了,现在,当我与自己独处,我就成了哑巴,什么也编不出来。往自己安静的住处走了两步,我不自觉的停了下来----那团安静正酝酿着凶险的声音----我不是说听见了什么声音,而是说感觉到了产生声音前的运动,像是羚羊在听见猎豹奔过草原之前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头。我转过身,向地铁站方向走去,在那里,我将把因独自回家的前景而变得沉重的自由当作礼物送给成百上千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陕西南路地铁站,季风书店,书架上成排的书脊从我的目光下滑过,它们在对我说话,每一本都用各不相同的柔和并低沉声音念出自己的名字,有序而谦恭的轮唱,作为一组丛书出场时,是丰美的合唱,当我把其中哪本取下来翻阅时,又是一段骄傲的独唱,有时,名字还激起了记忆中或强或弱的回声。这篇乐章的最强音,便是薇拉凯瑟的死神来迎大主教奇迹般的现身于我眼前!几年间,我翻查了薇拉凯瑟几乎所有种类的文集而无所获,所以当我看见外国文学出版社这本《我的安东尼亚》,我本无惊扰它的打算----我几乎能透过书脊看见,这本中等厚度的平装书的目录那页,在《我的安东尼亚》下面,例牌的奉上《呵!拓荒者》。然而就在这时,我相信是书籍之神怜悯了我,是他偷偷拨转了我的主意,我暗叹:权当是例行公事吧,伸手过去抽出这本书,翻开到目录那页----我想,这就是我和他立下盟约的证物了。我把这本书放在床头,在我读完它之前----从序幕到尾声共207页----我将不再受到虚无中凭空孳生的凶险的声音的威胁,因为我的房间里将只有它的声音弥漫,像被圣诗守卫着的教堂。 原帖由 Dionysos 于 2007-10-27 14:36 发表有些文学作品会拥有传奇性的跨界影响力,比如1984,明明是幻想小说一本,却可以在政治历史国际关系等等学科的讲堂上被各位学者教授频频引用,直到今天。再比如斯皮特勒这篇爱情小说伊玛豪,不但自1906年匍一推出 ...
两点补充:
1:那天一再追问我精通德文的女友,她说IMAGO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伊玛豪这个音儿,应该是伊玛狗才对。又或这个名字不是德文?
2:因为这篇翻得很凌乱,所以我一再重新翻看。当我翻回第31页的地方,才发现之前我错过了一条很清楚的情节线索---小说主角在初次描绘他的心路时就说:他本来决定把一切世俗幸福都牺牲掉,献给他那理想美与诗歌境界的女神。然而他的心一再呼吁,他最终妥协,他试图融合心和精神的需求,于是找了一个实体的女人,把她赋予至美的追求。然而这种妥协却造成了他的精神之爱受损,生病了。他回到故乡,试图通过和实体爱情的接触,治疗精神之爱。然而在心和性灵的挣扎之间,心获得的胜利,他曾一度任由他的心发展世俗的爱情。最后却以落败告终,他发现那世俗之爱并非他的索求。结尾处,他的心之爱死去,他却终于重新找回了他纯洁的精神追求。---这其实是很柏拉图理念的情节,柏拉图说恋人的美和对恋人的爱只不过是到达真正的抽象的永恒的理想之美和理想大爱的途径。
朱利安·格林
自从听说他的名字,我就一直感到吸引----一个旅法的美国人,却能作为当代成就最高的法语作者入选法兰西学院;一个在创作水准上足以和莫里亚克相提并论的小说家,其被公认为最杰出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却是长达十几卷的日记和回忆录;一个行文间宗教意味浓郁如贝纳诺斯(乡村教士日记)的天主教文学流作家,却又止不住爱慕男色而终身纠结。相比英文世界里该目录下的帮派风气(布鲁姆斯伯里,哈雷姆文艺复兴,垮掉派…),法语文学的这些位男同性恋巨擘们可谓各成一格:有粗鄙的雅里,也有玲珑的科克托,有坦率如暴露癖的纪德,也有在假面丛林中扑朔的普鲁斯特,有小偷出身的热内,也有贵族血统的蒙泰朗。尽我所能,找来5篇朱利安·格林,读罢,发觉他的世界也与上述诸位的大异其趣----一个生来便孤立在斗室里的人,怯生生的望向窗外那阴云笼罩着的,缓慢塌陷着的大地。《克利斯蒂娜》(Christine)是绝佳的入口,只有几页纸的一个短篇,却寓形于口味猛烈的哥特故事,以通篇象征写少年初生之情欲----将之具象为一个患病且不通言语的少女,她被锁在阁楼上的小屋里----叫人拍着大腿叫好之余,还会唤起关于亨利詹姆斯那篇《螺丝在拧紧》的联想。不过差别也十分明显:詹姆斯笔下,情欲是青春面临的第一次诱惑,是对纯洁的第一抹玷污,是从乐园堕入人间的陷阱;而对于格林,情欲是可知疆界之外黑暗的不可知,是秩序中无法捉摸又难以排除的无序的扰动,简单的说,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大力,也就是命运,也就是灾难,也就是怪兽。格林早期的另一短篇《利维坦》(Léviathan)更清楚的为主宰其毕生创作的观念做了注脚----利维坦是古代文献中记载的怪物,它巨大无朋,蛰伏在大海里窥伺航船时便如大海般浩瀚----格林在几年后将此短篇的构想发展为一部同名长篇小说,往概念先行、符号化简写的线索里加入了血肉,而这部小说还被搬上了银幕。怪兽当然不仅限于情欲,怪兽----利维坦,在格林的视象中永远处于中心,如隧道入口、如黑洞般盘踞了正方形画面中所能切出的最大的圆形面积,而留给他创造的小小的人物去活动的,只有边边角角----他们小心翼翼的绕着利维坦的大嘴行走,在不断压缩的空间里求生,到头来还是逃不出被吞掉的厄运。在古希腊悲剧的舞台上,命运被人格化了,它和人物同为角色,他们决斗,为了各自的尊严;相形之下,我怀疑格林所感兴趣的仅仅是利维坦而已,人物,是反衬出无垠而伟大的黑暗的可怜的亮点,是奉献给海怪的祭品----甚至,与希腊神话的传统刚好相反,他们鲜活而美好的存在只是为了使海怪张开遮天蔽日的大嘴的那一刻更具戏剧性。由此,格林的中篇处男作Le Voyegeur Sur La Terre成为自奥康纳的《智血》之后最令我不寒而栗的文章。我向朋友宣传:这是一篇Dark Wave版的《在轮下》。同样是写恍惚于神性与世情之间的敏感男青年,同样了结于死亡之河,同样带有自传色彩,格林完全避开了黑塞的感伤情怀和悲剧路子,他只等自以为不会受到牵动的你不经意间和他单独留在房间里,你还未动招架之念,他已一把攫住你的心脏----而他的帮凶,就是你的噩梦里永远看不清面孔的那一位----每个人都有认识的盲点,自我保护的机能让我们漠视不可认识之物,可它们并未消散,只是埋伏在影子里,而格林,无疑是这股力量的盟友。与奥康纳完全不同,格林的声调决非孤寒而凄厉的,他向黑暗送去的不是狞笑而是凝视----他的恐怖在于,清醒并冷静的凝视自我的模糊与紊乱。这种专注与执着,使虚写与象征变得具有医学诊断似的针对性和催眠暗示似的强迫性。相较于其他男同性恋作家,格林对女性形象的捕捉能力不算突出。他的两篇女性主题小品,《女叛逆者》写的是天主教女子学校里的一段同性恋情以及其造成的伤害:女主角最后称从此憎恨一切形式的宗教,也憎恨所有女人----很难不把这认作是格林自己的心声;而在《一个女人的爱情与生活》里,则上演了钻心的一幕:嫁不出去的姐姐和死了丈夫的妹妹在小客厅里照着小样织壁毯,像是命运女神门下缺乏创造性的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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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来迎大主教/Death Comes for the Archbishop
主角的死亡是这部小说的题目,尽管它仅仅在最后一页亮相,就连它登场前的锣鼓也只是到了最后一章才敲响,可这个字眼决非意在夺人眼球的噱头,回想起来,这的确可说是一本关于死亡的书。如果我说死的气氛萦绕不散,那并不是在形容这篇读物在色彩上的惨淡或是在亮度上的阴暗----事实上,它在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愉悦而明亮的----更不是在形容它基调上的恐怖和节奏上的紧张----事实上,它始终都是平安并舒缓的----我在这里说的死,如果非要说它属于黑夜,那也是赐福给一整个白天劳作之后的人们的休憩时刻;它是变化无端的生活中唯一可以信靠的不变终点;它是可理解的种种不幸之外不可理解的幸福。《魔山》里讲到,人生两大至福,是对生命把握自由,与对死亡保持虔诚。薇拉凯瑟写在标题之首的这个“死”字和托马斯·曼认为我们应该向它保持虔诚的“死”概念相符。与其说它是一起抢劫似的突发事件,倒不如说它是一线低沉、肃穆的嗡音:它伴随生命而来,在你刚刚发现它的时候,你会因无法摆脱它而感到烦躁,等到你真正认识了它、可以面对它了,它就成了你赖以识别自己的生命的基准。见识过尤瑟纳尔复活的罗马,曾以为若论气象,她已是独步女作家界,不料尚有薇拉凯瑟笔下的19世纪新墨西哥州大荒原等在这儿向前者提出挑战。与尤瑟纳尔假招魂术力由内而外相反,薇拉凯瑟走的是将外象升发至极而使之自然内化的路子----她毕生浸笔于其中的那些西部风物,在本作中凝结成一座座见证超验的石碑,或说是一场漫长的祭祀,参与者恭谨而准确的完成仪式中每一个指定动作,通过朴素而繁琐的、可掌握的形式,最终实现了难于掌握的意义,到达神的身边。
在一连串坚强勇敢的,男人味儿十足的女拓荒者形象之后,薇拉凯瑟(她更乐意被称为威廉凯瑟)写出了这一对儿情深意重到暧昧的传教士。据说男性化的女同性恋作家之所以偏爱男同性恋情怀是因为她们恨不能变成男人。请注意主教大人和约瑟神甫骑的那一对儿害怕分开的白毛骡子(如传教士一般无法拥有子嗣的骡子),主教骑着雌性的安吉里卡,而他的伴侣则骑着雄性的康坦托----后面还看到,约瑟神甫要离开的时候主教大人默默伤心:“他怎么那么开心的收拾行李?都不为即将离开我而难过。”----作者是不是在窃笑着向我们透露:在这两个人的感情生活里,主教大人才是女性化的一方呢?不要忘记序幕中看似不相干的一笔:一幅艾尔格列柯画的圣弗郎西斯被化缘的修士骗到了新大陆,红衣主教评论道:“这样一张具有近乎女性美的圣弗朗西斯画像对于那些剥头皮的蛮子有什么意思呢?”我曾讶异于这条线索的不知所终,可转念一琢磨:紧接着序幕而来的第一章里,年轻的主教拉都甫一登场的描写就强调了他不协调于周遭蛮荒的英俊和优雅----原来那画中美人便是他的先行映像。
到巴比伦还有多少里?/How many miles to babylon?
又一部被指涉及男同性恋的外国名著被悄无声息的译介到了中国,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研究出来云南人民出版社这本堪称神秘的天堂之旅的原著居然是Jennifer Johnston阿姨----算起来她已年近八十,应该和莱辛奶奶同辈,不过她文字的感觉让我想唤一声阿姨----曾轰动英语文坛的大作How many miles to babylon?----这是爱尔兰文学在70年代的最大胜利,也被赞为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壕生活的最佳小说。在译后记里,译者叹服于原著作者的唯美文风,我想能够琢磨出如此令人魂飞魄散的译名的她显然是过谦了。我国弄笔之人在文字优美,意韵雅致方面的追求从来都是最高的,尤其是在标题名目上,从来都得挖空心思,晒出点儿文采。是以搞翻译的时候总会嫌外国同行们太过粗鄙直露,什么人名、地名都敢光溜溜的摆在那儿,不成,咱得给人家改改:结果,Demian(人名)被译为梦系青春或彷徨少年时,Brideshead(地名) Revisited在大陆被翻成了旧地重游,这还算好的,在更具文采的台湾,它的译名是:故园风雨后……Johnston的文章自然是唯美的,可她唯的不是“天堂之旅”(The journey to paradise?!)那路高中女生情书式的美,爱尔兰的美既具山林和荒野的清冽与出世,又带着贴近泥土的朴实----正如这个出自一句儿歌的题目,正如她对待战争所持的平淡、大路却不乏情感支撑力的人道主义立场,正如她面临那堆陌生的男性话题时表现出的老实和自信:醉酒,赛马,民族纠葛,阶级差异和哥们儿情义这些,她都没有把功夫浪费在代入体验上面,她大大方方的戴着旁观和不解的眼镜,一劳永逸的绘出了一幅经过她纯粹女性的、好奇而浪漫的、诗意并天真的认识过滤/修饰/歪曲的男性世界图景,就像迷恋男性肌肉的米开朗基罗从大理石胚里解放出来的女性躯体也同样健硕魁梧。普鲁斯特说,艺术家的幸运是有能力向欣赏者展示自己眼中的世界,而欣赏者的幸运是有机会窥见艺术家眼中的世界。毕竟,艺术总是要关乎认识,而不见得要关乎正确。这是个能把在淤泥里打滚和往化脓的冻疮上抹药粉都写得很干净的女人,她笔下的这对儿年轻男子,尽管爱说说粗口,也依然干净得叫人心里发颤----作为男性读者,在欣赏之余,总会觉得有点点不够劲儿----他俩的关系,不管是否带有同性恋意味都太过干净了,性的引力或斥力完全缺席,简直像是发生在两个尚未性成熟的孩子间似的。幸而对于彻底女性,彻底感性的Johnston来说,故事情节乃至人物形象都不是关键所在,她的创作是关于情绪的,她文章的结构单位是讲述情绪的画面。所以,当写意的赘笔扰乱了故事的发展的时候,情绪的发展却被更准确的建立起来;当主观抒发令人物的印象流于表面的时候,情绪的印象却被更深入的刻画下来。这是接近于叙事长诗和诗电影的手法。
宝贝儿/Chéri
Chéri是谁?他是柯莱特最钟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是她为50岁的自己订制的25岁的恋人。若要选出漫漫叙事文学史上最最明艳不可方物的男子形象,那么只要有他在,此殊荣实难旁落。与他一比,死于威尼斯里达秋的美只是一个字,甚至连道林格雷的美都成了嘤嗡不绝的赞颂之词----Chéri是从书里蹦出来的,会呼吸,能走动,有心跳,有体温的美,像是柯莱特错念了被禁的魔咒,一不小心从意念世界里释放了触摸得到的精灵。或许,托马斯曼的思维是观念高悬的,王尔德的思维以警句妙谈为单位,而柯莱特呢?她用自己的身体----熟透了的,被善待的,被透彻理解并充分开发的身体来思考,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不仅仅具备高度发达的感觉功能,更发展出了直接的领悟力和鲜明的意愿。所以,她召唤出的美人,不再是“他是美的。”,也不再是“他真美啊!”,每个读着这篇文章的人,都获赠一件可以把玩于掌心的宝贝儿。感官除了被愉悦还有被魅惑的层面,那是神性的美的绝对强光之外的阴影一面在作怪----可爱,动物性的可爱,蠢蠢的又是狡黠的,躲闪的又是纠缠的,撩得人心里痒痒的恨不能扑上去狠狠捏他一把。扯到这儿突然想起了哈迪盖的名作魔鬼缠身,与Chéri相类,它也是写女长男幼的恋情,然而,我对那本书里为少妇所迷恋的男孩是否可人已经毫无印象了,显然,题目中的“魔鬼缠身”(Le Diable au corps)指的并不是个体的人,而是笼统的爱。Chéri作为一部小说,首先是肉欲横流的。当然,我并不是说它如春宫图般淫欲横流,我是指那四处肉光闪闪,时刻肉流暗涌的气势,就像鲁本斯的巨幅画作。该小说曾被搬上舞台,易卜生的现实主义戏剧常被戏称为客厅戏,照此类推Chéri大概算是一出卧室戏了。故事的开场和收场都在卧室里,卧室之外的场景也无一例外的沾染了床榻的气息,人物关键性的活动常常被安排在入睡前和醒来后两个时段,慵懒是所有情绪的基调(“慵懒”作为形容词也频繁出现),对于床,这一整天假面生活之后的解脱地,这高潮过后的黑夜之海上的小岛的依恋是所有动机背后的动机。
维吉百科把Chéri归入罗曼小说一类,确实,只将情节概述出来的话,它与众多女性读物并无大异之处。然而,就是在这看似简单的男女性爱关系中间,作者设下了重重埋伏,使得男女主角的交往模式不断产生出微妙的变化。异性恋作者笔下的异性恋关系多是直观的,同性恋作者笔下的异性恋关系大多会附加一重性别倒置的折射,而在双性恋且慕男慕女皆成狂的柯莱特笔下,异性恋关系经过多重性别倒置的反复折射后,呈像边缘模糊、难以界定,男女双方性别位置的滑动自由自在又自然而然----当他把脑袋埋在她赤裸的双乳中间睡觉的时候,她是地母盖亚,而他是她的儿子乌拉诺斯;当她要求他锻炼胸肌的时候,她像是雅典体育场里蓄须的年长哲人,而他则是红着脸接受建议的单薄少年;当他贪心的向她讨珠宝的时候,他们讨论佩带哪种珍珠更得体,如同爱女色的女恩主和她的宠妾之间发生的讨论;而当她淡定而潇洒的逗弄撒娇耍赖的他的时候,那分明是男性化的女同性恋在跟女性化的男同性恋调情。两性战争的天平的摇摆从未如此优雅,人物被赋予的性魅力也从未如此复杂,从未如此丰满。我们应当感激柯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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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机器/Die Hamletmaschine
提起所谓后现代艺术,后现代文学,我们首先想起的总会是美国。50-60年代,由旧大陆舶来的现代主义观念,在美术和小说的领域里,成了新大陆的先锋们用来说“不”的靶子。然而,如果谈及相对后发的戏剧的后现代化,那么扮演先知角色却是来自今天已被统一了的民主德国的海纳米勒。哈姆雷特机器是海纳米勒最出名的一出戏,仅观其戏仿经典的标题,已是后现代味十足。不过若由此便将本剧视为给蒙娜丽莎加上两撇小胡子那种程度的戏仿之作,那可是犯了想当然罪。对哈姆雷特的引用,只是作者布下的多层文本迷阵中的一个层次,与其它元素相同,它也被切碎打乱,被用于结构的是经典词句投射出的意象的色彩,至于其故事本身,已经化作新结成的文明坟场似的后现代文本上空游荡的其中一只幽灵。由于其区区3000字左右的篇幅,这个剧本的容量曾被我低估,真正进入后却惊叹于它堪称庞大的信息含量,关键在于密度,那简直像是注释篇幅大于正文的象征主义诗歌的密度啊----让我想起过去读到荒原时的眼花缭乱。冰山一角也似以只言片语牵动千军万马的信息流之外,更致命的是沉积到难抑而迸发的情感流,那些作者本人在政治风暴中挣扎着对自己的软弱发出的嘲讽,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表露的绝望,赤裸到令人窒息,绝对是全篇中最有力的重拳----作为真正具有文学良心的作者,在对体制和权威保持警惕的同时,还不忘对处于体制之中,权威之下的自己进行审视和拷问----德国之秋Deutschland im Herbst里的法斯宾德也做到了这一点,而这也正是国内一众以红色政权的过往或现状为靶拳脚相加的创作者败下阵来的地方。以哈姆雷特的故事来投射战后东欧不息的政治动荡这种出发点若是搁在我国,大概又会搞成雍正王朝那样,在歌功颂德之余暗施几枝冷箭后赶忙溜回家里偷乐自觉高明其实却无关痛痒的玩意儿。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thumb/5/50/Bundesarchiv_Bild_183-1989-1104-047%2C_Berlin%2C_Demonstration%2C_Rede_Heiner_M%C3%BCller.jpg/270px-Bundesarchiv_Bild_183-1989-1104-047%2C_Berlin%2C_Demonstration%2C_Rede_Heiner_M%C3%BCller.jpg
海纳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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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编年史:所有过去的都会回来:
98年前后,头一次听到英国前卫实验摇滚名团Henry Cow
02年,北京,一张封面很酷的ECM唱片来到了不爱ECM公司的我手里,似乎是在叶勇店里,他那会儿还在地坛附近一商场的2楼,那CD是扎眼的,发表年代是88年,名字是Der Mann Im Fahrstuhl(德文,电梯里的男人)。我翻开唱片插页,浏览,见乐手名单里有Henry Cow的主脑Fred Frith出现,就把它买了下来。唱片的署名是Heiner Goebbels和Heiner Müller,是一张实验音乐剧场录音,前者负责音乐,后者撰写文本----我当时对这两个Heiner毫无概念。
03年,上面这张唱片终于得到了足够的被我聆听的机会,我听穿以后立马将之奉为心头大爱,并列入当年听到最棒的106张唱片当中。
04-05年间,通过熊小默的帮助,我听到了Henry Cow的鼓手组的多国部队、噪音拼贴团Cassiber。我依次找到了该乐队的三张传奇性专集,它们是:Beauty and the Beast(1984),A Face We All Know(1988),Man or Monkey(1982)。我注意到,除了鼓手Chris Cutler之外,该乐队的另一核心成员正是电梯里的男人的创作者,德国人Heiner Goebbels,他在队中负责噪音采样和音响制作。同一时期,我开始研究周江林那本百年戏剧史,并记住了号称布莱希特之后德国最伟大戏剧家的海纳米勒的名字。
08年初,我再次来到维也纳,陪伴心情不佳的老妈,只出国4个月,男朋友就跟别人跑了。不过,有所失必有所得,此次留居维也纳期间,我看到了马克斯恩斯特的一个版画展,展出的是他的拼贴画小说Une Semaine De Bonte(A Week of Kindness好心好心的一周?)的原画稿。其中一幅让我惊讶了半天:原来那就是Cassiber的84年专集Beauty and the Beast的封面的出处。同一时期,我留意到Cassiber的另一专集A Face We All Know的碎裂文本来自品钦的小说万有引力之虹----我从中学起就一直想读的大牛书啊!
08年尾,上海,陕西南路季风书店,惊现万有引力之虹的中文全译本!
09年初,广州,天河图书城,买到一本2007年翻译文学大系,其中收录了哈姆雷特机器的剧本----定睛一看,这是海纳米勒最大的名作啊!细查后得知,在2007年的第2期世界文学里做过一个海纳米勒特辑。除了上述剧本之外还有4篇他的小小说。1个月后,通读哈姆雷特机器。
09年2月,北京,新街口中国书店,眼前赫然就是一本2007年第2期世界文学。赶紧翻至目录那页,只见:小小说:非同寻常的分列式*铁十字架*父亲*电梯里的男人……电梯里的男人!!!我这才意识到,多年前听过的那张实验音乐剧场唱片Der Mann Im Fahrstuhl的文本作者Heiner Müller就是东德后现代戏剧的天皇巨星海纳米勒啊!
09年3月1日,北京到上海的火车上,读完电梯里的男人,确认我曾经听到的那出实验音乐剧就是基于这篇短文的改编----当年那个听得我战栗的故事啊,又一字一句的被我读到了:一个电梯里的男人,被冷汗浸湿的衣领摩擦着他的脖子,他正要去见他的上司,他已经迟到了,电梯门打开,他发现自己在秘鲁的一条乡村街道上。
09年3月9日上午,上海戏剧学院,事实上应该改名为影视产业观察的影视创作课,讲台上的制片人甲(他的代表作是雍正王朝……)说:中国的艺术产业走的是美国的市场化路线而不是欧洲的福利路线,在欧洲,艺术和教育,医疗一样是纳税人应享的福利,所以政府把艺术家们养了起来,比如今天下午要来咱们学校做讲座的德国的戈贝尔教授,他就完全不用担心他的剧场卖不卖座,国家保证他可以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我去看过他的东西,也听过他讲学,他是相当棒的!观念前卫极了!你们应该去听听。
09年3月9月下午,走进冰窟似的端钧剧场,一个白头发德国老头在台上调试设备,大红条幅在他头顶悬挂,上书:欢迎戈贝尔(Heiner Goebbels)先生来访我校……我脑袋里轰的一下儿…………他放了几个他做的前卫剧场的记录片,犀利非常,然后,提问时间,我举手,后面那位男同学,我拿到话筒:呃,我是个摇滚迷,我非常喜欢你的乐队Cassiber……台上Goebbels吃惊的笑了,向我鞠躬……能谈谈你88年在ECM公司发表的那张音乐剧场专集么?根据海纳米勒那篇电梯里的男人改编的……那是我的第一个音乐剧场创作……散场,我正要走,被一名德国男子叫住(很遗憾,他不是壮男,也不好看),他说自己是德国领事馆文化处的处长,说他对我的提问印象深刻,认为我很了解德国当代先锋艺术,问我可不可以把电话留给他,过一段会搞一系列戈贝尔的戏剧展示活动,到时候好跟我联系,请我参加……
09年3月9日晚上,在msn上跟潇潇聊天,我说估计这位文化处的先生一辈子也没有/也不会(若不是今天)听说过/到他们德国还有一乐队叫做什么什么Cassiber,连Goebbels自己都澄清道:其实…我们早在92年就解散啦。然后我问潇潇:觉得我变态么?他答道:还好吧…树上那些人听的日本迷幻噪音,地球人都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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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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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siber的专集Beauty and the Beast的封套
上述封套的出处,马克斯恩斯特大人的拼贴画小说Une Semaine De Bonte中的一幅
俄狄浦斯的幽灵
地狱里的机器La Machine infernale是科克托最有名气的剧作,可笑孤陋寡闻的我翻开剧本后才了解到这是一出以《俄狄浦斯王》为基础的改编剧。科克托在剧前序言里为标题做的注解是狡猾的,具误导性,他说:“……地狱里的神灵为了准确地毁灭一个人,制造了这样一部完善的机器,这部机器的发条上足了劲,在人的一生中慢慢松开。”看上去他的立意似乎与索福克勒斯的本意并无二致,仍旧是写自由的人与不由人的命运的斗争。通读过全剧,回头细想,的确,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冲突,由于其几乎深植入人类基因的经典性,还是会强横的突现出来,但科克托借旧养料培育的新藤蔓的生长方向显然与其寄生的主干的来势相左。尽管地狱里的机器对其原型的继承度要高过奥尔菲,不过科克托本人的拣材口味仍然难于错认----第一幕是鬼魂显灵喻示,第二幕是神附兽身的斯芬克斯的宣言,第三幕是俄狄浦斯与母亲的新婚夜,焦点放在两人徘徊于睡眠与清醒间的梦意上,第四幕的情节本是原剧的悲剧高潮,改编者却将交锋戏淡化,并跳出来点明:瞎掉的俄狄浦斯从此属于诗的国度了----幽灵,妖兽,梦和看不见的诗的死亡一侧的倒影世界,这些超越于人的自由意志之外的不可知物才是地狱里的机器之所指,才是超现实的科克托的心之所向。兴之所至,又把帕索里尼在67年拍的电影俄狄浦斯王Edipo re找出来一并看了。满怀舞台剧抱负的老帕亲自操刀改编剧本,手脚主要动在两处:首先是为原剧套上了一个现代背景的,精神分析式的框;其次是把原先少女与猛兽合体的斯芬克斯分解为一位触发俄狄浦斯性意识的裸体少女和一头赋予俄狄浦斯荣誉的拦路猛兽。作为电影来说,这两点解读无疑是精到的,但全片看下来,总觉得这一新文本并未能如地狱里的机器那样获得独立的生命,特别是到了戏剧冲突收紧了的后半段,索福克勒斯的幽灵主宰了一切。当然,如果只去考查老帕的导演工作,那么无论是场面排演还是影象呈现都是张力巨大且招牌独树的。
地狱里的机器里的斯芬克斯是这样的:
女神涅墨西斯化身为斯芬克斯到底比斯城外执行任务,她厌倦了杀戮,一天下午,帅气的俄狄浦斯出现在她面前,她偷偷爱上了这个年轻人,本不想发难,但是听到他吹嘘自己的聪明才智,她便忍不住向他提出了那个问题: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答不出。她揭开谜底。他抱怨说:这问题也太傻了。女神想放他走,可是她的仆人不愿意,坚持说没有回答出问题的人不可以自由离开。于是恋爱中女神就向俄狄浦斯再次提出了同一个问题,这一次,俄狄浦斯回答说:当然是人。他胜利了。他自由了。他一溜烟似的逃走了。女神为爱人的没心没肺而愤怒。离去后不久,他返回原处,女神欢呼:他是爱我的!结果,他是来讨他的战利品----斯芬克斯的尸体的。女神遵守诺言杀死了自己的肉体,回家去了。
Edipo re里的斯芬克斯(男身)是这样的:
俄狄浦斯来到底比斯城外,发现有好多难民堵在路上。一位小哥告诉他,前面有一只恐怖的怪兽伏在路边,没有人敢通过。俄狄浦斯想了想,就发了疯似的冲上了有怪物把守的土坡----斯芬克斯可怜巴巴的蹲在那里,像个顶着狗皮的快要饿死的乞丐。他问俄狄浦斯:有件事情会让你的生活变得灰暗,是什么?俄狄浦斯说:我才不想知道,去死吧!他扑了过去,斯芬克斯大喊:你伤害不了我的!结果它被俄狄浦斯推下了悬崖……
费尔迪杜凯/Ferdydurke
在天色渐暗、屋里的大灯被点亮的那一刻和困意渐浓、熄灯上床的那一刻之间,有一本未读部分仍然足够厚的费尔迪杜凯。不过,在费尔迪杜凯里呢?我是说,在这本书的内部,我是说,在我的目光沿着纸面上一排排字滑行的时候,我是说,在故事的头与颈,议题的躯干与四肢,构想的骨盆与屁股之间,我又有什么呢?我是说,在一页被翻过而下一页没有被放平的时候,在一句被读完,目光被句号绊住,还没来得及挪到下一句的时候,在一个字正被咀嚼还未被咽下,因而下一个字无法被接纳只得在视线圈外徘徊等候的时候,我是说,在板着脸的贡布罗维奇和奸笑着的贡布罗维奇之间,你需要时间去分辨,在综合归纳的理性织品和消散瓦解的反理性排泄物之间,你需要时间去鉴别----第二百六十五页,我走着走着就掉进了一条裂缝,那是由一段结束后的留白和转过行下一段开始前的两个空格组成的----下落时我双臂打横扑腾几下,表示抗议,当然,并不能产生足够的升力。停顿。并非静止的停顿。感觉慢慢的张开。感觉到捏在硬书皮上的指肚受压而变扁;感觉到从手臂到胸腹再到腿脚身上的一块块肌肉无由的瑟缩;感觉到喉咙被一句涌起的话堵住,它使劲儿往上爬,一张嘴,吐出来三个字“噢,你好。”-----静默被莫名其妙的打破,夹在龟裂的静默里的声音的芽显得枯涩,语气是装出来的惊讶,腔调是抡圆了的拉开架子的撑得起场面的----“噢,你好。”像是被不相识的人问候之后的答语,像是与见过几次可还是叫不出名字的人偶遇之后的客套,像是被拍了一下肩膀,转过头来,却看见了你并不想看见的脸之后你那有教养的语言系统作出的条件反射。----“噢,你好。”当这三个字在只有我一人的空间里跑了一圈又被我自己的耳朵接收到,我的语言系统作出了有教养的条件反射:“你好!你好!”停顿。原地打转。在两座意义的高峰之间的无意义谷底。如同秒针在完成从一格到下一格的跳动过程中,突然发现前面的格子向远方疾速退去,就在它刚刚经过了弧线的顶点,开始下落的时候,那个曾经几万几亿次接住它的落脚点突然不见了,它无能的陷入了停顿。
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台檐下藏着的灯管塞了一大团紫红色光线在我叉开的两腿之间。浮着冰块的酒杯,我握住它,或者用各根手指轮流轻触它冰凉的表面,或者让它在大拇指和中指的反向运动中旋转,我握住它,拿起它,把它送至嘴边,胳膊肘抡圆了,脖颈利索的后仰,在没有人会留意的地方,做自己举止的监视者----前方的酒柜里没有镜子,前方的酒保也懒得正眼瞧我。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完又一口;一杯,再一杯,再一杯尽再一杯;“Vodka!”“Vodka!”“Vodka!”此后,连“Vodka”也不必重复,只需指着自己的酒杯向酒保点头示意即可。“他好能喝哦!”酒保面对另一个人说,眼珠溜入我这一侧的眼角,以便用视线指出他形容的对象。“就这点儿酒?”我心想,“卡住我脖子的裂缝,你去哪儿了?”我心想,“费尔迪杜凯,生造出的波兰词,词义是反媚俗。”我心想,“费尔迪杜凯,就是‘扯淡’!”我心想,“老子跟酒吧里还从来没喝醉过!就这点儿酒?”我心想,我指着鼻子底下的酒杯向酒保点头示意,冰块已落到杯底。
黑暗中最初产生的,是对黑暗的反应,“黑暗!”是头一个回来的概念。潮湿。肌肤对潮湿的功能性反应带回了肌肤本身的存在感。潮湿的空气和潮湿的地面从混沌中分离开来,本来悬浮在混沌中如同沉睡的婴儿悬浮在羊水里,现在被空气清晰的界定又被重力钉在地面上,那是身体。住在身体里的“我”随着下面的问题回来了:我在哪儿?我命令眼睛睁开,光,从眼睑的缝隙间挤进来,划破平安的黑暗----视野里出现了一条深夜的马路,像是用贴地而歪斜的摄影机拍出来的,右眼俯临路面上的一个水洼,由于视距太近,路灯在水洼里投下的光斑变得模糊而巨大,成了我整个视野的托盘。我认出了右眼下方硌在地上的部位是脸颊,随后我又认出了支撑身体的其他部位:腮,肩窝,肘,肋,小腹,膝盖----全景图绘出:我正趴在地上,我正趴在户外的地上,我趴在了酒吧与住处之间的路上,我趴在了马路中间。我趴着,我逐一拣回碎片,那些散落在无际的宇宙中的我的碎片。我知道有些碎片将永远遗失在酒神唤来的那段黑暗、那段不可刺探的消失的生命里;但我也知道我会爬起来的,缝合被拣回来的被重新认识的我的碎片然后爬起来,我知道我会从无意义的谷底爬起来;只是现在,让我再趴一会儿,闭上眼睛再趴上一小会儿;远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过来,传进我未见清朗却已能认出那是越来越近的汽车声的脑海里,既然黑暗退去,现在,我只能爬起来,用刚拣回来的手和脚爬起来,我只能从停顿处出发,跃向下一格。 原帖由 Dionysos 于 2009-2-6 16:43 发表
Chéri是谁?他是柯莱特最钟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是她为50岁的自己订制的25岁的恋人。若要选出漫漫叙事文学史上最最明艳不可方物的男子形象,那么只要有他在,此殊荣实难旁落。与他一比,死于威尼斯里达秋的美 ...
Chéri在09年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编剧是以全蚀和赎罪著名的Christopher Hampton
国内一本电影杂志上写道:Christopher Hampton写下的对白仍然还是那么的英国幽默,其中一句:“皮肤生了皱纹刚好可以把香水的味道锁住”便是例子-----这位影评作者显然是没读过原著的-----这是柯莱特(法国)小说中谢里妈妈对蕾雅说的原话嘛.
电影中蕾雅由米歇菲弗出演,似乎缺了一点点刚强的气质...
火山下/Under the Volcano
“我爱你。你爱我么?”这是一条来自我刚刚离开的那间屋子的短信。由于瞥见预览(同样是这几个字)时感觉到被硬物抵住腰眼似的威胁,心里杂生出一些希望:或许是看走了眼,等打开了,字会变成另外几个;或许并不是从那间屋子里追着我出来的短信,而是来自别的什么房间,我未曾踏入的房间,不用面对是再也无法回去还是每天都须回去的选择,事情仍旧停留在踏入与否的阶段;或许我的手机根本无法将这条短信打开,我将发现画面停留在一片空白中,我将发现手机死掉了,怎么摇也摇不醒,重新启动后,我将发现那条由7个字和两个标点组成的短信被手机忘了,遗忘在上一次休克里----考虑到我手机的高龄,这是完全可能的----没有短信,没有爱,没有那句“你爱我么”和那个要命的问号,只要一次小小的死机,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当然,在片刻完全可能转为定格的空白之后,短信----一字不差的----带着它的署名----原封不动的,顽强的回到了我手机的屏幕上。这是在一辆出租车的后排座上,车里还有司机一名,车外是几万辆车,每一辆都载着爱;这是一个光焰蒸腾的春天的下午,绝对而永恒的爱从天上毫不吝啬的洒下来。
我愿意让你出现在我身边的座位上,是的,就在这出租车后排座上,你已经坐在了我的身边;我愿意跟你聊聊我刚刚读完的书:在火山下,快要醉死的男人不能接受他那满载着爱归来的妻子,不要问我既然他们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这我说不清----并非不清楚而是说不清楚,所以我想跟你聊聊他们,我希望你也能明白,那不是因为嫉妒或者酒精窒息了他的爱,也不是因为他的性无能引发了他对爱的恐慌……你的不耐烦打断了我,我想你真正要问的是:为什么我们要聊那本书?不,我要跟你谈的是爱----而我会回答:噢,那是我还没有读到的一本。
不可避免的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梦的主角是一个将近十年没见面的中学同学----昨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相遇了----他很严肃的在我的梦里吐露了他的爱,然后是拥抱,然后是亲吻……我止不住笑,“亲爱的,我梦见了你!噢!更奇妙的是,我还梦见了你吻我!”这曾被我视作不为意志所左右的爱的证明,现在看来,不过是落回到子宫里昏沉的黑暗中去的脑子随机接驳了形象和动作的板块,那么伟大的被认为神圣的不为意志所左右的爱本身呢?每一个夜晚,睡神眷顾之前,我躺在床上,就像躺在一片墓地里,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大大的“爱”字,把前后的小字读全则是这样的一行“致被爱扼死的我的一段生命”。从里面搔扒棺材的咝咝声,棺材盖被撑开的吱吱声,听啊,还有影影绰绰的笑,曾经发生过的倾谈,还有那一声又一声诚恳的,动人的,又是完全不负责任的,险恶之至的“爱”----戴着各样面具的僵尸从他们的巢穴里爬出来,今晚的竞赛中,不知是哪一具爬上我的床。
“哈哈,发错了吧你?”我轻拍那两声又要被遣去消弭危机的假笑的肩膀:“辛苦了,我最忠诚的老友,我最得力的侍从。”
这时,我的手指----正要去按“发送”的那根----象是被拉住了。
坐在我身边的你的脸挣脱静止的禁锢,你开口发声,我听到你问我:如果我问的仅仅是爱呢?
我张开嘴想抗议,可迎面扑来的爱塞住了我的喉咙。
你顽强而迫切的说了下去:对,仅仅是爱。我没有问为什么爱,也没有问凭什么爱;我不去问能不能爱,也不去问有没有爱的必要;我不是问爱是对或错,也不是问爱有没有意义;我不关心爱的过去和爱的未来,我也不关心爱的屋子和爱的坟墓;如果有这么一种可能性,爱可以不再是一个字,不再是一个音节,而只是感觉,只是我对你的感觉,那么我想问的仅仅是,你的感觉是什么?你也爱我么?
我说:我想让你明白的是,尽管领事爱着伊芳,伊芳也爱着领事,可领事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伊芳的爱。
你摇头表示不解。
我说:那是因为这爱太大了!如此巨大的爱,站起来的话连天空和大地结成的卵都会给它撑破!这永无餍足的,不断膨胀的,妖艳而蒙昧的爱;这毁灭性的,炽热的,不可抗拒的爱;这比地狱更加炽热的,比死亡更加不可抗拒的爱,简直像是在火山爆发的中心……
你不耐烦的打断我:这些都与我的问题无关,我问的仅仅是:你爱我么?
我环顾周遭,见已无任何侍从可代为抵挡,便回复了两个字:“爱的”
末了,我还自欺的用了一个句号。
燃烧的水/Burning Water
诗人乔治鲍林的这部小说自发表以来便满载美誉,有些评论家认为它是近50年来最能代表加拿大的小说----相对于“战后最佳日本小说”,或者“当代最杰出美国小说”那些更明确的标签而言,这其实是一个很特殊的称赞,就算是熟悉西方现代文学的读者也会困惑:什么是加拿大小说?在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里,20世纪加拿大文学这一栏目下面首先出现的是马尔科姆劳利的火山下。或许劳利最后选择了加拿大国籍,而加拿大电影局也特地拍摄了一部劳利的传记片来确认他的归属,然而,在文学的世界里,毫无疑问他是个英国人,加拿大只是他小说里墨西哥火山下的英国领事的一个遥远的梦----没有人烟的森林,海边的木屋,多岛的海岸线,爱斯基摩人的渔舟,寒冷而晴朗的星夜……那么,什么才是加拿大小说?或者,换个问法儿,什么是加拿大?负责勘测今天的加拿大海岸线的温哥华船长在小说里抱怨他和他的船挂在了世界地图的左上角,当然这是对于欧洲来说,按中国人的观点,加拿大位于世界地图的右上角,它是一大片土地的名字,中国人会记得它的面积超过了中国。除此之外呢?我对加拿大还有些什么理解或误解?在加拿大的天际线上看得见金字塔的轮廓么?加拿大的乡间有袋鼠出没么?加拿大是好莱坞和麦当劳的祖国么?加拿大的居民都穿木屐么?或者他们不论男女都留着粗黑的辫子?细数的话,我会想起JONI MITCHELL,NEIL YOUNG和THE BAND都来自加拿大,可惜这是一个美国/英国--摇滚乐--摇滚英雄--加拿大国籍的思维过程,要由加拿大直接联想到摇滚并不容易。大概得怨太大的面积----空旷的洪荒的面积冲淡了其它征象,致使特质难于凝聚。记得有位加拿大老师讲过一个笑话,小布什演说时发生口误,把加拿大是美洲的一个国家说成了加拿大是美国的一个州。加拿大人揶揄道: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大国,但也不能是美国的一个州吧?----口气里并没有多少恼怒,倒是流露出点点对于国家归属感和民族身份认同感的没把握。不过,尽管并无丰满的内涵将之充实,作为一个名字,“加拿大”的印象毕竟还是形成了,既然很难说有“加拿大精神”存在,那么植根于加拿大的精神作物便为其名下广阔而缺乏意志统御的领土所界定。
会迷上伊格扬的电影,就是迷他的调调,那种难以言传的加拿大味儿,在柯南伯格的个别片子和绞死人的花园里也能嗅到,这次又在小说里找着了。这是本运用后现代技巧的书,读起来像在做拼图游戏。在加拿大,后现代不只是技巧,更大程度上,那是人的处境;对于加拿大的历史,拼图也不只是游戏,那是从纷乱的不相干的别的大陆的过去中找出自己的唯一途径。英国人在大航海时代的探险与发现,贸易与劫掠,如果由英国人来写会怎样?如果由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来写会怎样?如果由印度人,日本人或者中国人来写又会怎样?加拿大人写出这故事来,就好象是人类派往外星的殖民部落,早已与地球失去了联系,却还努力的在残缺而难解的古代文献里发掘整理,试图拼凑起一幅关于自身起源的画卷----历史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可对历史的追溯和探究却是被遥远文明遗弃的后代获得意义的必要手段。小说里那些同性恋线索,来得如此自然而平静,正如伊格扬电影里的那些,既不是为了煽情也不是为了猎奇,既不是出于道德的考虑也不是出于调味的需要----恐怕同性恋是作为一种在自由中无法回避的可能性来被讨论的。当自由不再是追求,而成了一种处境,成了你每天都要面对的洪荒,你才会看到伊格扬看到的那栋孤立在市郊烂尾小区里的样房,你才会看到鲍林看到的温哥华船长,他被夹在海岸上拒绝文明的沙丘与岩石和海图里通向文明的线条与数字中间,疯了。
红色英勇勋章/The Red Badge of Courage
19世纪末的美国,有三位传奇性的男作家,他们的声名在当时也许并未得到广播,但随着众多曾经风光一时的同僚的销匿,这三个名字却越来越清晰的浮显出来,成为人们标识那片风暴来临之前晦暗难明的文学之海的三只航标,他们是:赫尔曼梅尔维尔,亨利詹姆斯和斯蒂芬克莱恩。相对于庞大森严的前两位,克莱恩显得纤细精干,拳击手般勇猛迅捷的文路,当是美国记者血统作家的另一代表,而三者的共性在于,他们的写作都具有相当的前瞻性。红色英勇勋章是以其惊人准确的心理变迁揭述而著称的,本人并未参与过任何战斗的克莱恩倚仗天才的推断力和二手素材激活魔术写出了最令人信服的南北战争小说。不过在今天,从一个拥有一些20世纪小说阅读经历的读者的角度来看,更加抢眼的大概会是克莱恩的画家笔法。第一次读到他的文章那是短篇The open boat,当时是冲着康拉德的点名去读的,可同样以海上故事为题材的这一篇里却完全读不出康拉德小说的内化倾向,反倒是作者对戏剧性画面的迷恋让人很难忽视。那种浓艳欲滴,饱满到几近淤塞的用色,之前仅见于劳伦斯的一些篇目,只是相比之下,克莱恩的色彩显得组合有机而非呆板堆砌。有人说克莱恩的写作接近于印象主义画法,有人说他更像是表现主义画家,反复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泰奥多尔籍里柯那幅美杜莎之筏突然跑到了我的脑子里----由写海难的The open boat产生这样的联想是挺自然的----克莱恩对那些耸动场面富于构图组织的逐一抓拍,舞台展示似的强对比打光,凌厉的扭曲的细节突出,积郁情感的图解式连环爆发,这些都是法国浪漫主义美术的典型手段啊!评论界认为克莱恩开创了美国反战小说的先河,事实上反战的讥诮和英雄主义情怀在本书中是共生的:主角“年轻战士”总想着被敌人打伤,认为那是“红色英勇勋章”,结果用枪托打得他头破血流的却是他的战友----还记得圣斗士其中一集青春热血的标题么?“伤痕!男子汉的勋章!”----到了裸者与死者里,战士们都在讨论如何才能受到一个“千金难买的伤”,比如屁股上挨一枪,不死不残还可以光荣的退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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