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巴德是一个原型人物。乍一读上去,会把死于绞刑的他认作是圣徒塞巴斯蒂安一类的替罪羊。然而塞巴斯蒂安的性感来自于他对上帝的坚贞,他对权力的不断拒绝;比利巴德并不具备那样的特性,他是服从的人,比起上帝他更信赖强者的好意,他的美更接近于发乎天然的异教徒式的美。作为几近完美的男性标本,他和异教世界最伟大的英雄阿喀琉斯一样有一项致命缺点,他的口吃是美神未曾炼到的阿喀琉斯之踵,这两件未完成的作品,最后一点不完美断送了他们;只是,水手比利巴德恐怕很难称作英雄,除了美丽之外,他有什么胜利呢?与纳西索斯一样知觉自身的美,却不沉溺;与盖尼米德一样被掳走,却用拳头捍卫荣誉;梅尔维尔在纳尔逊时代的英国军舰上发掘出一个全新的审美造型。艏楼水手比利巴德,有一大票传奇性继承人。稍稍想想,比利大概是他这一派漂亮男主角中形象最不丰满的。对于梅尔维尔来说,美貌是道德性的,无暇的美丽外表必然决定了无暇的美好内心----而非反之。比利巴德是个扁扁的人物,只因为这是一篇神话,它首先是辽远的,经过一次次颇有出入的传诵,含混而不确定,丢了真切,却有了神性。正是这种性质,令这本小说极其适合用作歌咏吟唱作品的蓝本。
1951年,歌剧比利巴德首演,作曲者是英国20世纪学院派音乐的顶梁柱本杰明布里顿,改编剧本则由其时如日中天的E.M.福斯特(佐以布里顿的歌词搭档Eric Crozier)捉刀。福斯特也许是比利巴德的众多改编者中唯一堪与梅尔维尔比肩的,再加上他与布里顿都有同志身份,让我还没看过就几乎断定这是男色著作比利巴德的最佳改编版本。小说比利巴德采用多角度叙事,历史、环境和人物的背景像一片片滤色镜逐一遮挡在缓缓前行中展露不同侧面的故事之前,视角和背景像经线和纬线锁定故事的位置,至于情节本身,是相当的清减。读罢掩卷,会感觉情节的波澜打在枝节的篱笆上而消散。福斯特将小说中戏剧线索提取出来,找到波折,着墨强调。不过按梅尔维尔的写法,比利巴德是具有多层次意义的复合作品,按福斯特的改法,相互支撑并牵制的意义枝蔓被砍去,只留下了文本中福斯特关心的主题:政治。小说中的一条暗线,即英国代表的君权政治与大革命后法国代表的人权政治的矛盾与斗争被福斯特写明,写实,并推广到军舰管理层面。歌剧一开场,便是水手在军官鞭策下干苦力的场面。水手们擦地板时的合唱,那支如汪洋般铺展开来的劳动号子,几乎是全剧听下来最入耳、最震撼的唱段。两位英国主创者的阶级见识表露无遗,他们认为,比利巴德的悲剧,背后是英国社会----缩影为一艘军舰----的阶级痼疾。梅尔维尔的看法,大概不会这么“清醒”,或者说不会这么简单。与窝在书斋里遐想水手生活的福斯特和布里顿不同,很难想象自己选择去海上讨生活的梅尔维尔会对船上的等级制度深恶痛疾。从梅尔维尔写下的航海故事中更能读出,在他眼里,男性于极端环境下按照等级组织成一个有效的群体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且往往是不乏美感的。就像他提到诺尔兵变中的叛徒却成了特拉法加战役中的英雄那样,他将比利巴德的故事写在军舰上,再写在英法政治理念正面冲突的18世纪末,恰恰是为了产生道德和逻辑的悖论,而并非如福斯特所理解的,把这两种处境混为一谈。将暗笔改为明笔,复调改为单调常常会造成问题,看起来力量更强了,实则失了立体支撑,流于片面、绝对。小说中一笔带过的海战成为歌剧第二幕热热闹闹的开场戏,除了要明确英法斗争与比利受刑之间的因果关系,这应当还是出于夺人耳目的考虑。到了审判戏,福斯特将维尔船长发表一大段关于法律、伦理和道德的高论,最终推动同僚判处比利死刑,修改为维尔船长拒不提供任何建议,同僚军官自行决定处死比利----这样一来,不但船长从体制的代言人降格为被恶的体制挟持的俘虏,而且比利巴德代表的单纯与船长连同陷害比利巴德的兵器教官代表的智性的矛盾也不成立了。而这一对矛盾,其实是比利天然的善与兵器教官天然的恶之间矛盾的关键性发展。另一方面,第二幕海战后,随着文本走向高潮:告密、对质、审判、行刑,音乐部门竟一路走低,剧情越紧唱段越松。第一幕中磅礴险峻的大合唱不见了,轮唱、对唱、独唱越唱越打不起精神,有些关节处甚至仅以念白草草带过,当真不知何解。我看到的歌剧比利巴德,是88年的复演版本,不得不说,出演“美人”的中老年男中音外形困难,已到了干扰幻想的地步。男同志书迷、乐迷、剧迷有福啦!此剧最新一版由Nathan Gunn出演比利,此君乃是罕见(仅见?)于歌剧界的大肌肉男!该版大走男色路线(早干嘛去了),比利赤膊穿条背带裤示人,网上惊呼阵阵:“这是史上最辣的比利巴德!”
比利巴德并非只为锦衣罗帕的歌剧友所传唱。Morrissey的94年专辑Vauxhall and I是我最早拥有的几张流行音乐唱片之一,那是95年春节,从广州地摊上胡乱捡来。那时我不知道Morrissey是谁,不知道什么是英式摇滚,更不知道这张专辑里第三首歌Billy Budd出于何典,甚至不知道gay是啥意思,只觉得这张盗版碟紫底封面上的男子目露妖光。当年摄住我的眼神,如今澄清了,那是劣质印刷的结果。可在我的心水榜上,它早已坐稳Moz大人专辑的第一把交椅,如果它不是英式摇滚第一碟的话,也是我重听次数最多的一张了。Moz自The Smiths时代以来一贯性别角色模糊,gay、第四性、老处男、无性人、独身禁欲者这些他都是过,又都不再是了。OUT杂志选出史上最GAY100张专辑,美国乐迷抗议其中出现了太多的The Smiths和Moz,他们聒噪:Morrissey根本不是真真的gay嘛!要是我声称我是听Morrissey听成gay的,那有点耸动,可是看看Vauxhall and I里那些歌名儿吧:Used to Be a Sweet Boy(曾是个甜美男生)The Lazy Sunbathers (懒懒的日光浴者)I Am Hated for Loving(我为了爱被恨)The More You Ignore Me, the Closer I Get(你越不在乎我,我就离你越近)Lifeguard Sleeping, Girl Drowning (救生员睡了,女孩淹死了)……都多么的gay又多么的好啊!还记得The Smiths那些美丽的封面男郎么?跟U2御用的小男孩可是迥然两味。还记得单曲This Charming Man的封套么?祭出了科克托电影奥尔菲里Jean Marais伏在水边的纳西索斯剧照。男同志文化自来便是相互滋养、相互注释。这回轮到比利巴德出马助阵,成就专辑里最激愤一曲。词作一上来就引用比利巴德口吃说不出话的情景,围观者都笑话他。接着Moz把对口吃的嘲笑引申为对同性恋的排斥,“我”和比利在一起,我们俩眼中的东西给认出来了,镇上的人不给“我”工作。最后比利成了“我”心中同性爱欲的人格化身,“我会很高兴失去两条腿,只要那能换来你(比利)的自由”,Moz唱道;“别把我俩丢在黑暗里”,背后有个男孩幽幽和道。
梅尔维尔的最大名著白鲸屡屡被搬上银幕,电影版比利巴德却只有一个。它来自62年的英国,由49年百老汇戏剧比利巴德改成,通过它,也能间接认识一下Louis O. Coxe和Robert Chapman两位剧作家联手重塑的舞台上那个比利。布列松是对的,电影能给文学故事注入的是“人”,如果不是只有“人”的话。这部电影的成功,首先是演员的成功。导演Peter Ustinov出演维尔船长,美国黑色电影明星Robert Ryan出演兵器教官,而Terence Stamp处男出镜则祭献给了比利巴德。没想到Terence Stamp也曾经如此耀眼,尤其是他天姿并不怎么出挑,却能逼出一百二十分的光芒,方法派表演确有提升电压的功效!电影比利巴德演的是比利巴德征服全船,其首要条件是这位美人起码得能征服观众。只见一个又一个起初并不喜欢比利的男人掉入他魅力的罗网,为什么不呢?如果阿波罗走进你的船舱,为什么不追随他的光和热?哪怕你自由的翅膀会给烧毁。兵器教官是唯一一个抵死不从的,尽管他也忍不住向比利送去笑容,但是他不允许自己爱他,因为他是邪恶的代表,他不爱。这出自小说,而下面的戏则是改编者的杰作。一天晚上,比利凑到兵器教官身边,问他为什么要做坏人,不,你的心里是不愿作恶的,你一定是太孤独了吧。这个甲板上绳索间的场景,比断臂山开头,两个牛仔倚着皮卡搭讪还要色情。你真这么看我么?兵器教官几乎软化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比利提议,以后每个晚上,我们都来甲板上碰面,我陪陪你。为什么不呢?兵器教官脱口而出,但他随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看到自己正在掉入美与善的陷阱。第二天早晨,他展开自救----诬告了比利。比利一拳将他击倒。死前一瞬,兵器教官脸上露出了笑容,是这个恶人预见到自己的死也将杀死比利才笑了么?不,那是死在自己爱人手下的笑容吧。这些戏说起来似乎二流,可一演出来,当阴沉险恶又散发着美国硬汉侦探式男子气概的Robert Ryan与Terence Stamp出现在一个空间里,那简直是一场磁力的风暴!百老汇剧作者是两位手艺过硬的匠人,他们竭力丰富着小说中扁平的人物,干瘪的情节和单一的冲突;主角、配角、龙套一个一个都是有血有肉的汉子,一场戏一场戏都是面对面的碰撞,一句词一句词都在推动思考向前进----不论是不是庸俗的方向,当然这些都是极不梅尔维尔的。梅尔维尔的书,或许看起来是个极好的原点,从它开始,谁都能发挥发挥。
正牌改编片之外,法国女导演卡莱尔丹尼斯的99年名片Beau travail(我国译为:军中禁恋)打出旗号:灵感得自比利巴德。依照丹尼斯的童年经历,该片仍将背景设在法属非洲。片名美丽劳作,指法国海外军团的驻守生活。白茫茫的沙漠上,一队健壮的男人在操练,伴上本杰明布里顿的歌剧比利巴德中水手清洗甲板的合唱,不但与梅尔维尔的原作形成互文,还与歌剧版本形成共鸣。而残忍的自然与赤裸的征服者身体的对比,又让人想起贾曼的塞巴斯蒂安。丹尼斯是第一个干脆将船长,兵器教官与比利巴德----在陆地上化作指挥官,军士长和士兵----的关系写成三角恋的改编者。新来的美丽士兵引起了军士长的同性欲望,他抗拒这种吸引,反而对士兵施虐,以抵消性焦虑。梅尔维尔之外,D.H.劳伦斯也写过这个故事:普鲁士军官。战友们自发拥戴美人,招来军士长的嫉妒,这是当权者对群体中天然领袖的嫌忌。丹尼斯写出了另一层,美人到来之前,军士长是指挥官的宠儿,现在他发现,指挥官的眼神长长的驻留在新来的士兵身上----指挥官,军士长和士兵组成权力的阶梯,在女权主义的丹尼斯看来,性别角色是权力关系的直接反映,军士长除占有士兵的欲望之外,也有被指挥官占有的欲望,他与士兵之间又生出情敌关系。不寻常的是,女性在女权主义者丹尼斯的这部电影里被局限在被殖民者的奴属位置上,她们在军队驻地边的酒吧里照着镜子跳舞,等待殖民者----法国军人来发泄性欲。影片最后,军士长换上了便装,来到酒吧,学着当地妓女的样子,揽镜狂舞,清晰的表达了军队对军士长的女性化,以及他的被占有欲得不到满足的焦渴。作为叙事者,军士长成了这部电影的主角。而该作中比利巴德的变身则更接近于塞巴斯蒂安,一个拒绝到底的殉道者。
查尔斯富勒的普利策奖名剧,1981年上演的士兵的戏A Soldier's Play也声明“据梅尔维尔的比利巴德而作”。这是一出背景设在二战前美军军营的种族议题戏,让人想起早它几年的越战兵营戏Streamers。对比这两出戏,查尔斯富勒身为非裔美国作家,将话题限定在军旅种族问题的范畴内,而未如后者,试图构建美国社会森严隔离的模型,也正因为这样,富勒的戏要痛切得多,继承了美国黑人文学的强力特质。在黑人士兵组成的连队里,军官全是白人,一名黑人军士被杀,上级派来一位黑人军官调查此案。这出戏的总体设计类似于英国左翼作家普利斯特里的名剧巡官来访,而具体操作上,又大量使用了阿瑟米勒在推销员之死中享誉的“溶入”手法,流丽的暗转使舞台时空于过去与现实之间自由纵横。这还只是剧作法层面,真正令我叫好的是作家对比利巴德的引用。为什么引用比利巴德?说起来,后者算是一部“黑人友好型”小说,比利巴德尚未登场,梅尔维尔先写出了一个黑人水手,他是“人类的代表”,不同肤色的海员对他的拥戴接近于亚述人对公牛雕塑的膜拜----在梅尔维尔的男色系统中也有黑人的位置。丹尼斯的美丽劳作捉住了这个细节:一天清晨,军士长遇上他的士兵,他们列队抬着一名醉卧的弥诺陶洛斯般的黑人战士;下一个镜头,黑人跃下,将新来的白人士兵(比利巴德的托身)托起,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富勒投桃报李,借军士之口对遭他诬告气不过揍了他一拳的黑人士兵孟菲斯说出一句:“你的行为要是在海军就是哗变!”来向梅尔维尔的原著致敬。有趣的是,这出戏将比利巴德的角色化为两人,孟菲斯和彼得森,都是“天使般漂亮”的黑人士兵。孟菲斯是个快乐的黑人,打棒球,唱布鲁斯,连白人都喜欢他,黑人军士觉得他是白人的玩具,就会讨白人高兴把黑人的脸都丢尽了,暗地里整他,最后孟菲斯冤死狱中;彼得森是新来的美人,他讨厌棒球,为孟菲斯打抱不平,和军士对着干,可军士反而觉得他有骨气,是新黑人的代表,暗地里举荐他,孟菲斯死后,彼得森认定害死他的黑人军士是白人的爪牙,借机将军士杀死。这个三人组合是比利巴德和兵器教官那一对儿的展开变奏,简单而出彩,剖露出男性社群中,特别是受压迫的男性群体里更加复杂微妙的权力机制,并以三人间两两对称又对立的结构(军士与孟菲斯都是死人,军士认为孟菲斯不反抗;孟菲斯与彼得森都是美人,彼得森认为孟菲斯不反抗;军士与彼得森都认为要暴力反抗,可彼得森认为军士不反抗)强化了黑人反抗种族隔离制度所走入的境地的荒谬性。与梅尔维尔的比利巴德一样,富勒将个体正义----谋杀放在集体正义----战争的背景下来探讨,说到底是道德的悖论导演了悲剧。就这一点来说,只有富勒把握并改活了梅尔维尔。
讲了这么多,比利巴德的故事仍未讲完。比利巴德还曾有过电视剧版本,出演比利的竟然是William Shatner!他就是星际迷航Star Trek里企业号飞船的科克船长啊!看来对于他那样的男人,生活是明明白白的,年少时要当被船长爱着的比利巴德,年老了要当爱着比利巴德的船长。
涉猎外围的改编作品究竟还是为了迂回的接近原著,每一次体裁各异的改编,都是改编者对梅尔维尔的解读,都是又一条通向比利巴德的道路。引用一句小说中的话来作结:“要恰当的理解比利巴德这样一个人物,仅仅有聪明可能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 |